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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吳宜鈴/視線所及的一切

2024/12/11 05:30

圖◎倪韶

◎吳宜鈴 圖◎倪韶

坐在候診區等待叫號,剛過下午一點半,衛生所的燈還沒被打開,午後陽光從敞開的大門、窗戶爬進來,除了志工和護理人員,只有我和兩個中年婦女並排坐著,沒有人說話,呼吸聲平穩地迴盪在彼此周圍,偶爾傳來街道上零星幾輛機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整間衛生所都懶洋洋的,像臥倒在路邊曬太陽的貓。

我無聊地環顧周圍,防疫宣導海報。衛生所提供的免費診療資訊。流感疫苗施打。還有許多泛黃、邊角翹起的衛生宣導傳單。坐在門邊的女志工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年紀,可能頂多相差兩、三歲,她坐在紅色的塑膠板凳上,面向門外,等著進來的民眾,詢問是否近日有咳嗽發燒,有什麼症狀、要來看什麼診,「前面櫃台先掛號喔。」她說。我忍不住想,會不會她有時候一天都等不到一個人,但仍這樣坐著,直到太陽落在山頭的另一邊,她才收起板凳返家。掛號櫃台的阿姨老花眼鏡鬆鬆地掛在鼻梁上,戴著藍色醫護用手套在鍵盤上敲敲打打,轉身從身後的影印機拿出剛列印好的文件,「咚、咚、咚」,蓋上章,唱號叫名,「到旁邊領藥。」她說。

隔壁的阿姨比我早先被叫號。她起身,腳步有些蹣跚緩慢,在血壓機前坐下,護理師替她量血壓,「妳的心跳有點快餒!」護理師帶著一點點口音,拉長長的尾音,接著帶她到診療間繼續等候。輪到我的時候她拿著我的體檢單,要我站上身高體重計,我脫下鞋,站穩,視線落在被鐵欄杆隔開的街道,剛好一輛機車經過,她念了一串數字,快速記錄在表格上,匆匆走向一旁的牆角,推開海報架,後頭是常見的視力燈箱,她插上插頭,燈箱像是久未被人喚醒,恍惚地閃爍幾下才穩定光源。

「先從左眼開始。」從她手上接過擋眼板,我遮住右眼,視線跟著她的手上細長的木棍──「上、左、下、左……」直到逐漸看不清開口方向後,她示意我換遮住左眼,再一次地像是複誦某種通關密語,直到我說看不清楚。

「有戴隱形眼鏡嗎?」我眨眨略微乾澀的雙眼,「有。」我說。

「那就是有矯正……妳再坐著等一下,待會上樓做其他檢查。」

我坐回藍色塑膠椅,燈箱再次熄滅了燈,被海報架擋住。整個衛生所仍昏昏暗暗,沒有開燈,我閉上眼,輕輕轉動眼珠。

是什麼時候開始戴起隱形眼鏡的,已經不太記得確切的年紀──高中?還是更早,國中?那時候隱形眼鏡在校園掀起一陣流行,或者對那個年紀的女孩子來說很新潮,尤其是瞳孔放大片、有顏色的那種,特別吸引還沒學會化妝的她們。

印象中看過隔壁班的女生或是年級高一些的學姊戴過藍色、綠色、紫色的放大片,好神奇,只是瞳孔換個顏色,整張臉就變得不一樣了。有的看起來更顯靈氣調皮,但也有的看起來不倫不類,特別怪異。不過沒多久再也看不見這些異色的瞳孔,在一次的朝會中訓導主任規定嚴禁學生戴有色瞳孔放大片,說學生就要有學生的樣子,不要搞得不三不四。

但還是難掩好奇心,某一天下課我和朋友到學校附近的眼鏡行,向老闆問了有沒有賣有色的瞳孔放大片。大概是穿著國中制服的關係,又或是兩個小女生一臉生澀(同時又都戴著厚重的鏡片),老闆沒回答問題,只是問:「妳們戴過隱形眼鏡嗎?」

我和朋友面面相覷,搖頭。老闆轉身從身後的木櫃中挑出兩個未拆封的小方盒,放在玻璃櫃台上。

「想要戴瞳孔放大片要先戴過透明的啦,妳們想要的那種吼,會比一般隱形眼鏡更軟,不是妳們想像的那樣『眼睛撐大、放進去就好』而已。」老闆噴著口水說著,一邊做出撐開眼皮的動作,擺手搖頭地繼續說:「這一副讓妳們練習,如果戴上去了妳們再買也不遲。」

我小心謹慎地撕開外層的塑膠膜,兩片透明的弧形薄片泡在裝著保養液的包裝裡,隨著被拿起的動作輕輕地在水中浮浮沉沉,在撕開密封膜時,因為空氣瞬間的擠壓,保養液浸溼指頭。

「先分辨正反面再戴進去,正確的那一面會看起來像是碗狀。」老闆出聲提醒,我輕輕用兩根手指捏起薄片,放在指腹,與兩眼等高平視,薄片如小小的碗狀立在指尖,盛著無以名狀的期待與些微緊張。

撐開眼皮,將薄片與眼球表面貼齊的瞬間,感覺到一陣水氣飽滿的冰涼,在下一秒眨眼的片刻,左眼所看見的景象是我幾乎已經要遺忘的清晰。等右眼也戴好隱形眼鏡時,身旁的朋友還在與眼皮搏鬥,薄片在指頭上搖搖欲墜,連老闆也忍不住出手幫忙,告訴她怎麼把眼皮撐到最大。

我轉過身,看見外頭下班時段壅塞的街道,以及因為燈光折射而顯得清晰可見、沾黏在玻璃窗上的灰塵。那是過去必須隔著兩片鏡片才能看見的景象──可能甚至未必比此刻清晰。

適應隱形眼鏡比我想像中的容易。剛開始我偷偷地戴,不敢讓父母知道──因為他們認為讓外物進入眼睛是一件危險的事,可能一不小心就弄傷眼睛。朋友最後還是戴回眼鏡,說不習慣眼球貼著一片東西的感覺。於是從透明薄片戴起,循序漸進開始嘗試有色的瞳孔放大片。

不同廠牌的款式有不同的名稱,每一個都夢幻得像是可以看見另一個世界:星光森林、琉光銀河、青山雲朵……其中我最喜歡的是棕色、渲染式紋路的款式,叫做千代田棕,是接近我原本的瞳色,但仔細看又可以看見小巧思,有時從鏡中看見自己的眼睛像漩渦,彷彿一不小心所有的一切在一眼之間就被捲入眼底。

我的生活開始依賴隱形眼鏡。戒不掉隱形眼鏡的原因,是因為再也不用隔著厚重的鏡片才能看清楚一切。然而有時候過於清晰也讓我感到厭惡。例如掉落在磁磚地上的頭髮、浴室排水孔結成一坨的頭髮,這些都無法讓我眼不見為淨,只能每一次都默默地用衛生紙將它們搜集起來,包住,丟進垃圾桶。

偶爾我會在y的住處過夜。

平時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摘下戴了一整天的隱形眼鏡,讓眼睛呼吸透氣,改戴眼鏡來維持脫離隱形眼鏡後的生活;但為了減輕攜帶的物品,睡在y的住處時不會帶眼鏡一起出門,因此我總是在「真的」要睡的時候才會摘下隱形眼鏡,那時候眼睛早已乾澀,但我害怕還未臨睡前、眼前一片模糊所造成的未知的不安。

後來養成了連洗澡也戴著的壞習慣,所以排水孔上積累的頭髮看得一清二楚,那是y的頭髮。被頭髮堵住的排水孔讓水流無法順利排除,讓地板積成一潭水窪,我無奈地抓起那坨頭髮,扔進馬桶按下沖水鈕,看著水流旋轉,最後吞下。

「不是說好了浴室的頭髮要撿嗎?排水孔會被堵住。」不知道說這句話第幾次了。房間的燈沒開,我洗好澡從浴室探出頭,向著背對自己、被螢幕藍光包圍的y小聲說道,y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甚至連一個轉頭都沒有,只有握著滑鼠的手不斷來回動作。

我坐在床邊將溼透的頭髮吹乾,窄小的套房除了吹風機轟轟作響的聲音外,沒有其他聲音,直到吹完頭髮,將地上掉落的頭髮撿起,我在黑暗中憑著身體的記憶摘下眼中的薄片躺上床,y才會關上螢幕來到我身側躺下。

沒有光線的房間讓我感覺眼前更加模糊,只能靠其他感官感覺周遭。我聽見y平穩均勻的呼吸聲,兩個人的手臂貼著彼此,他的體溫比我高,感覺一陣燥熱,下一秒他轉過身靠向我。

「你可以撿一下頭髮嗎?」我側過身用手指梳開他打結的髮,冷氣吹過裸著的背部時我忍不住輕顫,起身要拿床頭的遙控器調高溫度。

「都妳在說,」他偏頭躲開我的手指,「當初說喜歡我長髮要我留長的是妳,現在說要剪短的也是妳。」我起身的動作停滯在空中,才意識到他把我說的「撿」理解成剪髮的「剪」。

「我是說浴室排水孔的,你每次洗完澡掉的頭髮都會堵住,水排不出去。」

黑暗中棉被因為他翻身而拉扯,原本背向我的y翻過身,雙眼像獵豹一樣緊盯著我,下一秒感覺到大腿被粗硬的毛髮覆蓋,有些扎人刺癢,他溫熱的氣息平穩地一吸一吐在我的肚臍附近,雙手則輕輕地攏在我的腰間。

我知道他在撒嬌,像往常一樣,在爭吵中只要是他自知理虧,拉不下臉道歉時他會像小孩子一樣窩在我的腿上。我伸手輕撫他的頭頂,捋順他的頭髮,打結的長髮困在我的指間,一轉眼他的頭髮已經遠遠長過於我,我能輕易分辨出枕頭上遺落的是誰的髮,我的細軟且黑直,而他的粗硬卻鬈曲。

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髮尾鬆鬆地捲在肩上,在一起時他的頭髮已經是可以紮成馬尾的長度。

我習慣在分別時的擁抱將自己深深埋入他披散的髮間,嗅聞他頸間殘留的沐浴乳香味混合著汗水;喜歡在他伏身親吻時,被他垂下的髮尾搔過臉頰、脖子、胸口,沒有隱形眼鏡的夜晚我只能靠身體本能感受一切,當所有的感官被放大,我喜歡我的手指穿過他的髮絲間,模糊中看見自己的手指被他的頭髮纏繞著。

像現在一樣,儘管分開了但還是纏繞著,不過不再是過往那樣親密的糾纏。和他現在的關係是和排水孔上糾纏的髮一樣,怎麼樣也處理不乾淨。

他在我的肚腹磨蹭一陣後起身走進浴室,我聽見蓮蓬頭灑下水、撞擊地面的聲音,我倒入床舖,冷氣仍舊毫不客氣地吹拂在赤裸的身體,我閉上眼睛,房間只有冷氣運轉的轟轟聲,還有水流入排水孔的咕嚕聲。

我知道,有些東西還是堵塞著。

y又再次地離開,並且毫無預警。沒有任何的訊息。y就這樣消失在我的所見之處。於是當我開始哭時,透明的軟片被淚水沖出眼眶,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承受眼睛不斷溢出的液體,就算弧度完美如碗狀的薄片,卻再也無法將戀人的身影留住。

我拿著體檢單步出衛生所,面向過了正午的陽光突然感覺眼眶一陣乾澀,即使視力的表格寫著「1.2」旁邊蓋了「矯正」的章,但那場沒有被檢查出的哭泣,像是後遺症使得眼睛再也無法長時間困於弧形薄片之下,超過半天容易感到乾澀痠痛,只好從背包拿出專用的眼藥水在兩眼滴了幾滴,眨眨眼,才稍微緩解不適。

我發動機車,戴上安全帽,輕輕將安全帽透明鏡片扣下,這時候的陽光不似中午那樣刺眼灼目,我從反射的鏡片上看到自己的臉,不夠清晰的倒影又彷彿是照鏡子,看見自己正與自己相視,視線所及的一切,只有自己,感覺自己此刻是被柔軟薄片所包覆住的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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