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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范亦昕/一切無有定相
圖◎阿尼默
◎范亦昕 圖◎阿尼默
過節期間父親帶著一家人去了趟郊區一處宮廟,說是好友當爐主長期服務的宮廟,過節邀大家一起熱鬧,必須要去捧場一下。
據說父親好友夫妻倆多年來服務宮廟,盡心盡力替神明服務,廣結善緣,也因此事業順遂。逢年過節總會熱鬧辦些大場子,搭棚築檯,辦個十幾桌宴請香客們,四處親朋好友都來到宮廟走走沾點神明的光,再給神明指點指點,人們都說好靈驗的。
開著車在郊區路旁轉進田野小巷深處,大片水泥地廣場停滿了車,廣場上頭搭著紅色鐵皮棚,傳統鄉下宮廟樣子,不特別氣派,也沒華麗裝飾。兩層樓水泥房一正一側相連成L形,圍著水泥廣場,另一側則是水田,看過去非常開放式的景色,其中一棟面著水田的水泥小屋,裡頭坐鎮的便是這座宮廟的主神。
父親好友說今天問事祈福都不用錢,逢年過節邀請大家都去給神明開示一下,祈求順心好運,倘若有什麼疑問也剛好趁著這個時候一併解決也挺好。
沏了好幾壺茶後,我們起身跟上了隊伍排著隊,隊伍的最前方就在神明廳的大桌旁。三太子爺降身,乩身在主桌側的一張小凳子旁搖擺身體,偶爾腳踏凳子,吆喝一聲,金黃色的龍紋布披身,手雖空無一物卻狀似握著什麼。一旁的宮廟大哥拿著整把的香,湊近三太子鼻前,三太子深吸一口氣,香煙直直竄進了鼻腔,神明吃起了香。
降身的神明說的是中文卻又不像中文,神的語言像咒語,乩身喃喃一連串連珠炮,大概一整句裡頭聽得懂六成,幾個字糊糊黏黏,發音是一種被拉扯過後毀壞的音軌,充滿雜音同時也超過我們平常熟悉的音頻,於是總需要有人翻譯。
神明給父親的指點很簡單,三太子一串話裡頭大概聽得出事業順利,讓父親循規蹈矩今年便會順利。我大概就聽懂了這樣的內容,一旁的神明翻譯員聽寫般快速在紙條上撇了幾個字,聽完了整串點點頭,讀著手上的筆記說神明是要父親按部就班事業便會一切順利,此外沒太大問題的。
下一個是我,我茫茫然等在父親後頭,腦袋有點空白,心裡其實沒有特別想問的事情,對於每年的祈願也單純只是希望一切平安順遂,而至於那些生命中難解的事,我想也不是神明點一下就能通的,於是我放在心裡暗暗不提。
乩身在我面前揮著空氣法器,一個拳頭揮過我眼前,有風帶起了香的軌道,一脈氣流帶走我茫然的靈魂,一把將我抓進神的眼前細細地看,深深盯著穿透了一切。
「男體啊,這男體啊!」祂拉高音量大聲地說。
一票人傻了,一時間無法理解神的指示,大廳安靜許久,太子爺要說的究竟是什麼?
父親轉頭看我,他眼神有霧充滿困惑,又好像什麼不能見光的事情就要被掀起。我低頭看著我不特別隆起的胸,穿著運動內衣和寬鬆上衣的我幾乎看不出起伏,耳上推短三分的髮形也免不了時常被鄰里們笑著調侃怎麼像男孩子一樣。
有一次因傷和母親一同前往醫院就診,在一連串的診療、檢查過程結束後,我被叫去角落的椅子坐著等待換藥,轉頭看見遠方護士一把將母親拉去角落,我張著耳聽細小氣音的對談,努力讀著唇語。護士大概是說,妳女兒胸那麼平,要給她想辦法補一補啦,這樣太像男生不好。
事後母親沒特別提起這事。一直以來對於身體或者對於外貌她不大有意見,他們兩老一直都是非常尊重我也包容我的,無論我多麼任性成為自己,甚至一家子人出門在路上,常被路人讚歎有三個兒子多幸福,他們幾乎也不曾要求我成為別人。當然偶爾還是會碎碎嘴說,長得漂漂亮亮,若能打理得更像個女孩子多好啊。
會不會其實妳應該成為男生?
時常有人和我討論起這個問題。我說我並不想。談到關於身體與性別的認同,我倒是從來沒有覺得我不該是女生。不過確實曾有過一些日子我想像過:「如果我是男生會不會比較快樂?」
童年曾躲在浴室裡偷拿了父親的刮鬍刀在臉上比畫,刀片層層疊疊在小小的塑膠長框裡頭,不明白該如何使用,只是常聽人說鬍子刮多了會長更多。那我想我刮刮鬍子也能長出更多鬍子吧?當我長出更多鬍子後我可以擁有像男生一樣的特權嗎?我可以不用再穿裙子嗎?我可以瘋狂地大吼大叫和跑跑跳跳?我可以出門玩得很晚嗎?我可以再也不用被要求要講話秀氣或者動作細膩了嗎?
這些是二元性別中那個年代裡尚無法被抹除的框架。而我曾經想過如果我是男生,會不會可以擺脫這些框架。
那天跟弟弟聊起以前這些事,他說他也是長大後才明白,原來整個世界都充滿框架,幼時的他也確實覺得男生少了許多包袱,好像男孩們總是可以很放縱不被約束,但屬於男生的框架是在男孩成為男人後才到來,比如事業成就、有車有房,長大後的男人們好像總要被丈量肩膀的寬度,錢包的厚度,眼眶最好是乾旱的沙漠永遠不要有淚。
當男生果然也沒有比較好。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但如果我是女生,我一定會善用臉和奶,事業不知道會順多少。我不怕被說婊,這也是一種能力,人生勝負有時候就在這細微的思想差異中。」弟弟憤慨地說著,他還數落我不懂得善用自己的優勢。我笑說,這也都只是「如果」。
弟弟這番話多少帶著某種很刻板的框架,甚至在性別政治裡頭實在是有點危險的發言,卻又無法否認他這番戲謔的言詞,真實得讓人感到有些生氣。
不過我接著說現在這個時代男子們有臉和奶,其實也是一樣重要的事呢。所以說男身還是女身,其實根本沒那麼重要吧。
你看過觀音像吧,突然想起了觀音菩薩多樣貌的佛像樣態,在雌雄之間時常難辨那極細微的差異,於是常聽到一問觀音究竟是男是女,又時常看到觀音樣貌有男有女。在神明身上談論男身女身究竟有無冒犯之處?想著不免瑟縮一下,如同當自身被提及同樣的問題,難免心神一緊。怕是冒犯了。
某次走訪了一處美術館,正巧碰上的佛教造像特展,展出了佛教淵遠歷史一路以來佛像樣貌的轉變。最早的觀音像大都是以「王子相」為主,呈現男身的樣貌,體格剛健、平胸以及蓄著兩撇小鬍子;隨著歷史演變,在文化背景以及諸多的想像與意象交融下,觀音逐漸變化為慈母般的樣態,豐滿圓潤帶著慈悲之眼,以女相關照著眾生。
佛教經典《普門品》中提及的觀音具有三十三種化身,觀音菩薩可以是各種樣態形貌,祂可以是男人、是女人、是老人、是小孩,可以是任何已知與未知的存在。
以造像的演變來看觀音確實在不同時代有具體的男與女形象,但以各種佛法經典的呈現來看,男身與女身也許從來都不重要,否則不會說「一切諸法無有定相」。神明所示人的樣態總是由人類所思所想形塑而成,從來都不是神明自身給予你的樣貌,那麼當世人經由自己的思想出發闡述的「我」,大概也純粹只是來自於他人的單一念想而轉化出的某種描述。
大乘佛教中對男女性別有此一說法:「一切諸法無有定相,非男非女,一切女人亦復如是,雖現女身而非女也。」
眾人見我之男身樣貌,雖現男身而非男也。我常在走入女廁被誤會後,看著對方困惑的臉想著,如果妳想要,我真的很願意袒露給妳看妳也擁有的一切,而且對於這一切我是非常的喜歡呢。
三太子降身那天大喊了:「男體啊,這男體啊!」
神明的翻譯官拿著紅墨汁的毛筆,在寫著生辰八字的小紙上快速記錄,將神明的神諭寫下。太子爺甩著頭皺著眉拍了桌,要我往前站上一步,繼續喃喃著聽起來似懂非懂的語言。大廳安靜到幾乎能聽見大把香緩緩焚燒的聲音,吱吱嘶嘶極其細微星火啃咬著香薪與香粉的聲音。
翻譯官站了一步出來,舉起了寫著紅字的小紙條準備翻譯。
「難題啊,這是難題。」翻譯官手指著心,「這裡最難解了,神明要妳不要在乎別人怎麼想,讓自己的心過關,就會好了。」
我靜靜聽著,手心微微冒汗,最難的原來只是這樣,都只是關於心。收下了對摺的紙條以及符紙,我們微笑點頭緩緩走出了大廳。排隊的人龍在我們退去後突然散去,轉頭見三太子降身的女體頓時像是洩了氣,癱坐了下來。「三太子退駕!」眾人齊聲複誦,「三太子退駕!」
打開剛剛寫著紅字的小紙條,紅色墨汁寫著看不懂的咒語,只有中間一個心字,清清楚楚看進了眼底。再次摺起自己的生辰八字,將心包藏進咒語裡頭,好好地收著,同時在心裡默默地告訴自己,神明原來真的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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