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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姵穎/尋蘭記
圖◎吳孟芸
◎陳姵穎 圖◎吳孟芸
我想走到那面岩壁前,好好地看一眼。
很難言說此一執念究竟是從何而來,儘管知曉阿里山與杉林溪等地即有繁盛、人工復育的一葉蘭,仍舊冀望能親眼見識偶於社群中流傳的,一、二十年前,野生一葉蘭開滿山壁的壯闊場景。
我是看過一葉蘭的。七年前的入梅時節,在加里山,遙遙遠遠地瞥見一朵枯萎半殘的花朵高高垂在岩壁上。據在地人說,那面岩壁,許多年前曾開滿了花。消失的主因,關乎人為盜採。一葉蘭因一只假球莖及一枚葉子的構造得名,春日綻放時會開出手掌大,唇瓣形似綴了流蘇的喇叭、色澤粉紅至紫或潔白的花朵,曾於英國皇家園藝學會六度獲獎;然而一如所有自然界的美麗之物甩脫不了的哀愁命運,儘管需要霧林帶的寒涼潮溼孕育,仍阻礙不了前仆後繼的採摘,曾遍布全台中海拔山區的一葉蘭,終究成為維管束植物紅皮書中近九百種受威脅物種的一員。
兩年前從花市捧回人工培植的一葉蘭,方寸之間的盆栽海,在喧鬧人群中像短暫的幻境,欲目睹野生族群的念頭益發強烈。今年初春,無意間得知烏來一處山區有大量族群,我開始軟磨硬泡經常相約練爬的伙伴同去探訪。找花是這樣的,即便尋得可能的山域,能否向精於此道的陌生花友探問到精確的花點,端看運氣與人品。問得了花點,何能抓準花開正盛之際前往,需要太多天時地利。不同類別植物的花期與花壽都不同,花苞熟成時刻難以推估,去早了必然撲空,去晚了便是徒勞。
岩壁所在的山區,屬冷僻且難度較高的中級山,路況以泥濘著稱。儘管預先下載了離線地圖並查找他人尋訪心得,伙伴遲遲未點頭。
心中愈發焦急,蘭科花壽雖比諸多草本花卉要長得些,據經驗至多就是一星期,平日得為五斗米汲汲營營,週末得空還得看老天給不給臉,加以在技能上有些無能──無車也不懂如何駕馭方向盤,郊山自行前往無礙,深山必得仰賴旁人開車,顯然是趕不上這個花季。
這一錯過,就要等上一整年。看著社群裡間或閃現的粉紫,心緒滿是懊喪。
也怪自己,爬了好幾年山,體力僅堪稱尚可,拉繩攀爬等過地形技巧依舊不精。倘若能耐更好些,伙伴是否就不會對攜我前往有那麼多的猶豫?
陽光下隨風搖曳的一葉蘭,不時在庸碌的間隙映現。只能搖搖頭,試圖甩開執念。
三日後,點開伙伴鍵來隔日要不要去尋花的訊息,著實喜出望外。下秒卻不禁忐忑,伙伴是否實是以無奈之心,承接了我無形散發的低迷情緒。
隔日清晨,不到六點即踏出家門。天候並不理想,除了雷雨預報,拉開車門,發覺山中溫度遠比預期來得冷涼,三人背包中的保溫瓶裡攜帶的皆是冰飲,簡直像新手的誤判。這會是不宜出行的預兆嗎?心頭隱隱不安。
起頭路段的瀑布尚屬老少咸宜的遊憩區,上行至第二層瀑布,便是具挑戰性的範疇。大抵此區唯有山毛櫸轉黃的深秋時節較受山友青睞,崎嶇山徑只有我們仨,周遭格外安靜,僅在一處低坳聽見隱著身,以近似狗吠的鳴叫警示同類的山羌。陡峭坡度與糾纏樹根阻礙踏步,不過數月未爬大山,體力已然衰退,我很快就開始氣喘吁吁。
此趟里程數及要爬升的海拔都不小,陌生山域,更不敢摸黑。與伙伴約定好,正午時分,無論走到何處都要折返,若遠方烏雲移步而至帶來降雨,更得折返。路迢迢,不敢歇腳,僅偶爾停步啜口水、含顆糖,瞥見蕈菇、真菌及疑似地生蘭的植物也未如過往般流連細觀,速速按下快門了事。
前半段堪稱康莊大道,轉向與等高線齊平、看似距離最短的新闢路徑,難題來了。儘管離線地圖確實標有此路,分岔點亦設置簡易路標,實際走了一段,才驚覺是條硬闢而出的隘路。甚少走在這類無明顯路跡的蹊徑,且無攜帶開山刀習慣的我們,必須使出蠻力與阻擋前行腳步的諸多植被抗衡。指引方向的布條相距甚遠,有時落差高達一、二十公尺;明明距岩壁不過幾百公尺遠,我們卻幾近迷途。
罕有人跡的路徑,常見蜘蛛於草木枝枒間結網,領頭的咻哥向來厭惡在行進間冷不防遭蛛絲矇臉,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任憑脾性再好,也終於爆出咒罵。我埋頭跟著,咬著唇不敢出聲,濡溼背脊的汗滴似熱又冷,愧疚與不安的風暴驀然襲捲,降下足以遮蔽視線的暴雨。
性格使然,即便一同爬山好些年,或許我始終不曾對任何伙伴能全然感到心安。我總是憂懼,幽幽的,微微的。在山面前,人委實太過微渺柔脆,於是雞毛蒜皮或毫釐情緒偶有在猝不及防間乍然放大之時,成為拆解不開的死結,令患難情誼霎時崩解。在一趟大雨瓢潑半路,更添艱難的長天數縱走過後,有個伙伴便決絕轉身,再也不同路。
即便深知人與人本就有因緣聚散和合,我仍害怕相似的歷史重演。倘若一無所獲,該如何自我說服,如此狼狽的山行並非徒勞?又該如何彌補,不盡然對追花有興致的伙伴情義相陪?
隱微的轟隆聲乍然振動耳蝸。是雷嗎?我僵著臉轉頭問走在身後的秀,她搖頭表示不知,可我倆心中敞明,確實是雷。
掏出手機看了看,已過午時,標示當前位置的GPS小圓點,與岩壁近在咫尺,折返之言鯁在喉頭。暗自似賴床之時默想,也許,再十分鐘?
粉色布條再次出現,掙扎前行數十公尺,植被不再遮蓋落足處,已然接回多數登山客會走的主路徑上。一雙黑色雨靴自岩後出現,戴著粗框眼鏡的中年男子,與我們點頭招呼。
「來看花?」「對,還有嗎?」我屏著呼吸,感覺心臟緊縮得近乎疼痛。只求有花,哪怕僅餘一朵。
「剩七朵,都謝得差不多了,上週很多喔。」啊,是幸運數字。顯然是同道中人的男子微微一笑,隨即別過。
精神一振的我們加大了步伐,陡然間,穿透林木與岩石間隙,一抹微微晃動的淺紫映入眼簾,「看到了!」迅捷抵達岩壁前的窄地,陽光不知何時穿透烏雲流瀉。秀卸下背包,深吁口氣表示終於可以進食,我則頻頻眨眼,霎時忘卻蓄積數小時的委靡與陰鬱,按捺逐漸盈滿的淚水,定睛凝視這個春末的燦爛。
賞花興許是帶有哀愁意味的事,每當凝望花朵最為美麗的瞬間,不免想起緊接其後的凋零。距離較近的四朵花,已略呈衰敗之象,離地兩個成年男子高的三朵,在硬光下兀自鮮嫩晶瑩,為攔截水氣而演化出縱向細密溝痕的葉面亦閃著光。踩上不甚穩固的石塊仰頭,貪圖牢記眼前的荼蘼時刻。我無從得知有「台灣蕃界調查第一人」稱號的森丑之助,1909年基於何種理由前往南澳、又是在何種地景中採集下一葉蘭,製成標本送回日本,並於兩年後由「台灣植物學之父」早田文藏正式發表;但森丑之助或許同我一樣,為見到這樣一朵或數朵惹人憐愛的粉紫蘭花,萬分怦然。
當頸項的痠疼迫使姿勢改變,我開始注意起眼前的大量蘭葉,以及下方滲水岩壁叢生的溼潤苔蘚中,埋藏著無數或大或小、紫黑飽滿的球莖。訝異地發現,不比尾指指甲大的幼嫩球莖,竟已生出纖小青碧的葉片;伸展晃漾的大小蘭葉,亦出現在周遭樹木育有苔蘚的枝幹上。儘管逡巡後未見蒴果,胸腔仍鼓脹著激動,植物學者於深山野嶺調查記錄的景象,正在眼前。
原以為花開滿壁才是如願以償,殊不知親見孕育的野地樣態,震懾不減分毫。岩壁銘刻著季節,花開花謝似韶光流逝,母球萎縮凋零,繁衍子球、頂芽,循環不息,又彷若時間靜止……我意欲見識的,是否即是這些無以名狀、又真確感知,僅能以「生命」概述的更迭?
人聲忽自岩壁側邊傳來,須臾,便見一對看裝備即知是練家子的男女。冷僻路線相遇,山友多半習於招呼幾句,翻過一座山的他們,要續走另座山完成O形路線。果然是健腳。得知我們不打算再爬升兩、三百公尺前往山頂,健腳們有些詫異,也未對一葉蘭及出乎意料所見而引得我們歡呼、低垂紫紅花容的八角蓮有所眷戀。
行山之人的完滿,各有殊異,無有圭臬。下山途中,推估他倆的腳速進程,欽佩之餘並無遺憾。未抵三角點,大抵稱不上真正完成一座山。可如今的我,儘管依舊著迷自高處遠眺,亦逐漸渴望從低微處探究一朵花與一座山的牽繫。
滴著汗,追趕夕照的腳步,趕在斑光全然消失前,返抵仍有諸多踩著愜意步伐,接受負離子洗禮遊人所在的底層瀑布,終於得以暫歇喘息。
儘管伙伴已宣告,來年可不會再大費周折地陪我追花,可內心總覺得,我們會再重返。但願屆時,真能花開滿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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