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寬 圖◎徐至宏
在聽說我要自殺的那天,他傳訊息來:「要不然我帶你去嫖。」「什麼時候?」多年後,我已經忘記那時候回訊息,是真的對這個提議動心了,還是不想再神隱下去。就像我那時的神隱,不讀不回訊息──都有透過iPhone的小技巧偷偷預覽──也不確定是真的想死,還是因為女友通知了所有與我親近的朋友,我告訴她:「我要去死。」
說完這句話,我走進巔峰時間的車流裡。多年後,我仍舊對那個場景印象深刻:沒有一輛車減速甚至按喇叭,大家都滑順地飄離車道,閃過我,再回歸正途。我就這樣走到馬路另一邊。而女友,沒有我的勇氣──可能也沒有我的運氣──於是我們就這樣分開了。
朋友們用不同的方式試著聯絡我,或引起我注意,比如小玉傳了照片配上文字訊息:給你看我的內衣照。小玉在大學裡,有最著名的胸部,可能是由於當年文藝營,她帶的小隊取名「嬌滴D罩杯」,她說:「因為我是正宗D罩杯啊。」搖啊搖和她泡過溫泉,證實美胸的傳聞。
我的電腦D槽還留存那張照片。小玉的內衣照,是她和一排內衣的合照。
其他朋友比較是苦口婆心型或你他媽給我振作起來打氣型的傳訊手,除了搖啊搖。搖啊搖沒有傳訊息,據另一個朋友轉述,她覺得大家一直試著找到我、勸阻我,會讓我更覺得不得不做。不去死,變成騙子。
搖啊搖懂我。事實上她並不是完全沒傳訊息給我,她傳了一張貼圖──貓女士坐在搖椅上──我便懂了。
我接起電話。
「下週日,」他回答,「晚上如何?」我又問了:「週日有打折嗎?」老實說,這個問題是在頭腦混亂狀態下脫口而出的,大概聯想到週日晚間訂房的情形,沒想到他停頓了一下,說:「你怎麼知道?那天有八八折喔。」「噢。」我的語氣軟趴趴。「Daddy’s day!!!」他的語氣有兩人份的興奮。
現在我收到另一則久違的訊息的時候,不知怎的,就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我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著夠高又可以上到頂樓的建築──台北市十層以上的高樓,要上去都需要通行證之類的東西──老張的Daddy’s day!!!即使沒有讓我一起興奮,至少成功讓我低下了頭。
我點開偏長比較像是短信的訊息:最近好嗎?我想跟你說,我結婚了。我和交往十年的男朋友一大早約在戶政事務所門口(其實我們早就同居,但為了這一刻,前一晚各自回父母家睡,奇怪的堅持),手牽手走進去,就像大家說的,完成終生大事,但過程卻很快。甚至連新的身分證都可以當場領取。配偶欄的名字,天啊。但我更想說的是,其實我常常想到高中三年,當時我還不確定自己正在經歷什麼、感覺到了什麼。我現在知道了。謝謝你那些日子的陪伴。祝幸福。
這位高中同學,捎來的除了是新婚訊息,更是出櫃宣言。不記得有誰,這麼正式跟我出櫃過。我在這篇小說稱他為「高中同學」,但事實上,他是我高中時,唯一的摯友。
從朋友變摯友,是升高二的暑假,一群人去八仙樂園玩,我和他在漂漂河上,漂了十幾圈之後的事。為了召喚記憶,我Google八仙樂園漂漂河,看到八仙塵爆後荒涼的樂園和只剩積水的滑水道。但還是找到了八仙樂園還是樂園時的照片和影像:一個小男孩拿著超大水槍,朝後方趴在泳圈上的孩童掃射,和他共乘的媽媽對鏡頭比YA。相比起他們一家三口各司其職的動態感,當天我和「高中同學」乘坐八字形泳圈,重複在河道上漂流,更多的是語言的交換,而語言,也是重複著同樣的話。
那天,那樣的景象,是不是有點像尼采說的「永劫輪迴」?
高中的我不會這樣想,雖然我已經老到不敢玩太刺激的、會被拋到空中再墜入水裡的設施──所以選擇老人和幼童的最愛:漂漂河──但又太年輕,只想著一圈一圈,讓我能從外圍到核心,講述我的初戀故事。
那也是個失戀的故事。「高中同學」回饋我的,是一則剛剛萌芽的故事,他和班上一個極有繪畫天分的女孩。他不能確定,他和女孩,能否跨過友情的門檻,變成愛情。我們就這樣,從選擇一個最和緩的水上遊樂設施為出發點,到一圈一圈,分享彼此最深的祕密。
雙人泳圈很小,我們的四條腿,在陽光下交疊著。
本來以為老張只是隨口說說,但星期日下午,接到電話,他要實現諾言,帶我去嫖。他以前跟我說過單身太久,孤獨難耐之下,一個月大概會去花兩、三次錢。雖然我偶爾也會去網站論壇瀏覽所謂「茶訊」,看網友喝茶做夢的經歷以及行話──茶溫:22。茶杯:C。茶名:祕密──但身邊從未有人是嫖客。有大概也不會像老張坦然承認。所以我向他做了幾次電話田調。
比起嫖本身,我更喜歡聽延伸出去的事。
有一次他跟我說他本來想打槍一個過瘦不是他菜的女孩,那女孩說:不然這樣,做完,我報明牌給你。剛好老張那陣子開始一些小小的操作,就這樣答應了。做完,果真女孩報了一檔股票,他們還聊了一下操作心得,消化剩餘的時間。兩人交換了LINE。幾天後,女孩傳訊給他,不是要他回沖,只有兩個字:快跑。有道義的女孩。好險老張不是一個執行力很強的人,根本還沒買;但這樣說也不對,一旦他聽茶友說哪裡有新的或值得一顧的舊地點,就會開好幾個小時的車,去外縣市考察。他說當做冒險,順便開車兜風。我想到荒野大嫖客。為了我,他又一次展現了執行力。
星期天,他帶我親身田調。「說那麼多,不如自己做看看。」這是他的原話,配上他的台中腔,有點江湖味。
回家後,桌上擺著一個包裹,我決定先打電話向老張道謝。倒不是因為這個買春經驗本身多好,而是他用了他熟悉的、帶有個人特色的方式幫助我提振精神。道謝完,或許是由於我們分別在自己的房間喝了點酒──我喝威士忌,老張我知道他偏好紅酒──也或許是這個有點尷尬的話題讓我們的談話鬆了點,我也想提供他一些「我的解決之道」。我問他:「你知道女優名器嗎?」「什麼?」「名器,名字的名,器具的器。」「那是啥?」「有點類似飛機杯,但號稱是AV女優陰道翻模做成的。」
「女優名器,大概長怎樣?」「要看大小,如果是小型名器,可能只有做出陰道口和陰唇;中大型名器會做出屁股和腰身,有些甚至有胸部。」「那種兩顆麻糬大小的迷你胸部嗎?」「對,但你不要小看。實際使用時,運用想像力──有點像你縮小視野專注在一隻螞蟻上,螞蟻會突然變大──竟然變成夠用的胸部和屁股,這其中的奧妙很難解釋。」「好吧,所以呢?」「等我一下。」我點開拍賣網站。
「找到了。」我把網址傳給老張,波多野結衣雙穴仿真大屁股。「這個我有買,比真正的屁股稍小一點,但兩手抓起來感覺差不多。」我想,不要對新手的想像力有太高期望。但老張願意加入我嗎?就像我加入他,一起去鐵支路探險。
「你聽過真空吸吮嗎?」為了幫助幫助過我的老張,我得更努力才行。
「沒有。」「跟你說,名器這種東西,是不是真的翻模我不敢講,但完全照女優陰道翻模也不一定好。我猜名器內部的構造會做得更曲折、大小顆粒突起會更複雜。而且,最厲害的是,當你把名器裡的空氣擠出來,插進去就會被緊緊地吸住,特別是射精的那刻,那種刺激度,是真人怎樣都做不到的!」
我再加碼利誘:「名器一個一千多,大一點的兩千多,可以使用幾百次都不會壞。雖然今天的感覺不錯,但總是兩節就要快三千,要不是有折扣,還更貴,你說對不對?要不要買一個試試?」
老張停頓了一下,像人突然離開座位,又想起了什麼:「喔,對,好啦,我來看看。」
即使遠距離並無面對面,但我也可以感覺到老張的停頓跟他平常的停頓不大一樣,不是因為話題無聊了,也不是因為失神;而是,我想到一個人突然變老變小的畫面。之所以乾癟萎縮,是因為傷心了。但他為何傷心?我們不是一邊喝酒,一邊交換情報嗎?我們不是一個性冒險的team嗎?
掛斷電話,我才想明白,根本沒有什麼八八折,什麼Daddy’s day,只有老張自掏腰包,幫我墊了三百八。
我感到羞愧。我自以為是地提供老張一個解決性欲,其實是解決孤單的方法,並且暗暗否定了他的方法。而他始終如一,從上星期到這星期,用他唯一懂得的方法為我解憂、陪我去冒險──他早就看膩了的街道和木板隔間及女人──甚至當我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他便即興編出了一個名目:Daddy’s day。只為了不讓我的心思又回到自殺上面。
然後他遵守承諾,帶我去嫖;遵守承諾,週日有折扣。
真是好朋友啊。我一邊感歎,一邊拆包裹。
裡面是一個情趣玩具。但不是名器。才想起來,三個月前網購了一個三號尺寸的矽膠假陽具,要給女友用。但那天車流把我們分開以後,我們也是真的分開了。
結果現在我手上的擬真肉棒,不知道出了什麼狀況,遲了兩個多月才到達。沒有人需要使用了。除非。
我鬼使神差地做了一個自己都覺得意外的動作。我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一下「龜頭」,然後,我把舌頭伸得更長一點,繞龜頭舔一圈。從無意識到意識,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了,我想潤滑手裡的肉棒,把它放進我的嘴裡。我不再是拿著肉棒,而是握著它。
「他將我的手拉過去,握住他的陰莖。」「你有拒絕嗎?」「沒有,我繼續看漫畫。」漂漂河以後,我和「高中同學」更常走在一起了。他選上學生會長以後,一群人包括我,去螞蟻家慶祝,烤肉和喝酒。我也是在那天,學會抽菸。我稍晚到,走上頂樓,還沒開始烤肉,但煙霧彌漫。除了「高中同學」,所有人都在抽菸。螞蟻看到我,往我嘴巴塞一根菸。
我一點都沒有遲疑地叼住──往後我偶爾回想,令我印象深刻的不是第一支菸,而是少數沒有遲疑的時刻──螞蟻用防風打火機,替我點上。他們說我第一口菸很帥,從鼻子和嘴巴一起吐出濃濃的煙。「高中同學」不抽菸,也沒有對我的菸的處子秀表達感想。
「高中同學」不抽菸,但酒量好。他是那種喝一杯酒,就滿臉通紅,像喝了一公升的酒,但一杯接著一杯,臉卻漸漸恢復平常的膚色。像第一杯酒讓他不好意思,之後漸漸自在了起來。
我倒是醉得比平常更快,可能是菸的關係。我開始說國小升國一那年暑假,發生的事。頂樓沒有游泳圈,有幾攤積水和肉香煙臭,我們手肘靠在矮牆上。「如果我說過了,你就打斷我。」「好。」「如果你想跟他們去鬼屋探險,你就打斷我。」「好。」下面一行人,每個人手上都有菸,一個接一個,成一縱隊,像進香團,朝一從未完工的宅邸前進。
那時候國小沒有英語課程,父母喜歡在小孩升國一的暑假,送他們去補習班,讓他們開學後,比其他同學超前一點點,但大家都超前一點點,又回到同一個起點。就是在這樣對英語學習的思維產生的氛圍下,我認識了「高中大哥哥」。強調他是高中生,不只是因為我當年才要國中,而且他就讀的,是我心中夢幻高中第一名。所以當他說他要拿他的書包給我看時,我決定不去補習班,而是去參觀他家。(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