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好薰
後來覺得,在花季老遠地驅車到山野,走進一片白色或深淺紅的櫻花林,即使滿眼的繽紛,總歸是走馬看花。想看得真切,有時還不如偶然路過巷弄的尋常人家,遇見庭院中盛放的櫻花,哪怕只有一株,哪怕邊開邊落,不幾日,所有的燦爛即將還諸天地,都令人羨慕起主人家參與它每年的開落與重生,也想擁有這樣種有櫻花樹的庭院。這般的看花心境,隨緣且俱足。
近來看法又不同了。也許不須繁花盛開在自家院子,愈是在人間煙火處,數枝櫻花的存在便能過濾所有的燻嗆味。這是在一次上市場買菜的發現。
位於大溪傳統市場的三角小公園,像河道中的狹長沙洲般,最寬處也不到二十公尺,將中央路一分為二,路在窄處盡頭又合而為一。公園周邊以低牆根加上腰身高的鐵柵圈圍起來,市場小販便沿公園周遭、路旁商家門口、甚至路中擺起攤位,不管冬夏晴雨,總是張著大陽傘,像活動的騎樓,一直延伸到和平老街。
我的一週食物都集中在假日採買,習慣地光顧幾個自產自銷的小農。有的連個攤位都沒有,選個夾縫,便在地上鋪塊塑膠布,幾把束著橡皮圈的紅鳳菜、地瓜葉、龍鬚菜、幾串芭蕉、條條排列好的瓜、沾著溼土的綠竹筍……再擺上難以精準歸零的老舊彈簧秤,便蹲坐在矮凳,斗笠下露出黝黑的臉,抬頭看著往來的人不斷笑著招呼:「小姐,買菜。」我通常快速逛完一圈再決定,蹲下來在這攤抓三兩把菜,隔壁攤的殷盼眼神也會讓我順道選個瓜或幾支筍,速速完成柴米油鹽事,速速回返。
攤販背後的公園,平時只是匆匆路過,那次為了回覆手機訊息,避開人潮走進去,才首次仔細端詳。公園腹地極狹窄,幾棵櫻花、老茄苳、榕樹等只能沿著邊緣種植,在局促環境中努力張著綠傘,提供蔭涼。小小公園並不寂寥,只見抽菸的老人交疊著腿,閒看往來的人。循著他的視線看見戴著頭巾的外籍看護正低頭滑手機,身旁輪椅上的老人正打瞌睡。二個自行車騎士進到公園,似乎沒打算卸下頭盔暫歇,猶跨坐在座墊,仰頭喝水。三、四人圍坐下棋,戰況熱烈。一座繽紛色彩的小溜滑梯上,有幼兒不斷爬上又滑下。幾個人看似無所事事地團坐在樹下,也許正等待著買菜的誰誰。有個阿公提著沙啞嗓子喊著四處衝跳的阿孫:不要給我亂跑,趕快去爬溜滑梯……公園自成一個天地,穿過樹枝投射在地上斑駁的光影和黃葉,彷彿有一道透明的結界,阻隔一旁市集買賣的雜沓喧囂。
送出訊息之後我又回到買賣喧囂中。時值春末,公園一角的櫻花尚未開盡,從攤販的密密遮陽傘中伸出枝枒,花瓣像粉色的雪般在微風中飛揚,有些被傘攔截,有些則摻進熙攘交易的塵界中,彷彿帶著一股清涼的窸窣聲。我正蹲在小農攤前挑選蔬菜時,櫻花隨風蹁躚而下,飛旋著美麗舞步,輕巧飄落在眼前。
美得如此日常,又示現了生活中的淡淡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