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浩瑋 圖◎倪韶
第一次見到俱樂部的招募海報,我蹲在超商冷氣出風口下方吃微波炒飯。海報邊角被膠帶反覆撕貼,中間印有一隻流淚的柴犬,耳朵下垂,眼珠滾動,幾個字大大的:「誠徵淚腺敏感者,分潤優渥,詳情私訊」。炒飯的油漬濺到海報上,在柴犬臉頰降落一道油光,牠的眼淚因此活了過來。
我掏出手機掃描QR code,馬上跳出一串問卷:「是否經常無故哭泣?」「是否能在五秒內落淚?」「是否介意被觀看脆弱時刻?」「是否有不良嗜好?」最後一題附上模糊的影片,十幾格視窗中的傷心小狗對鏡頭哭,有摀臉顫抖的,有仰頭讓淚水滑入髮際的,也有一格全黑僅有吸鼻聲的。「是否想成為我們的一份子?」
我一一勾選「是」,按下提交鍵。
面試地點是城北的共享辦公室,走廊牆面貼滿寵物溝通師培訓班和塔羅占卜初階課的傳單。推開玻璃門,冷氣混著線香氣味撲來,一名穿寬鬆灰毛衣的男人蜷在懶骨頭沙發上,手裡捏著一包撕開的洋芋片,沐浴在螢幕藍光裡。「小狗十七號?」他沒抬頭,嗓音牽絲如起司。
我愣神。「編號會按入會順序排,你是第十七個。」他瞥向我,鏡片後的瞳孔形似兩枚銅綠硬幣,「叫我阿K。」
也許是太缺工,阿K直接問我何時能上。我說星期三。他繼續,「這裡的規矩很簡單:每週錄一段哭戲,長度五到十分鐘,上傳到平台;有固定客群以後開直播也行,看你怎麼搞。觀眾抖內抽三成,破萬流量加獎金。哭不出來的話,」他從口袋掏出一支細長玻璃瓶,液體散發膚淺的紅色,「這是蔥辣噴霧,往眼球噴兩下,保證你哭到脫水。」
我接過噴霧,碰到阿K的手。他指甲縫裡卡著洋芋片碎屑。他說:「蔥辣噴霧都是事前用的,中途不能用,洋蔥或眼藥水也不行。觀眾看得出來。真正的眼淚有重量──」
我問阿K重量是什麼意思,他指向身後貼著的對比圖,左邊是作弊的眼淚,右邊是真實的眼淚。「看到了沒?真正的眼淚會留下像這樣,蝌蚪狀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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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首支影片是在公寓頂樓水塔旁錄的。
腳架上的鏡頭虎視眈眈。我盤坐地板,小腿感受著磁磚縫,複習人生中最悲慘的時刻:養了十年的烏龜失蹤、國中畢旅被反鎖在遊覽車廁所、暗戀的同學傳訊息說「你好像我阿嬤養的博美」、凶巴巴的父親與棺材裡的母親。但被鏡頭鎖定的尷尬,讓刀子都變成棉花,我哭不出來,轉而擰開噴霧朝兩眼一按──
世界炸開來。
淚水疾走的瞬間,我本能地蜷縮身體,髒話被喉嚨壓縮成嗚咽,臉像被一把野火撒過,這樣就能流出合格的蝌蚪狀眼淚嗎?我怎麼覺得自己不像在哭,而是在救火。
按下按鍵,我趕緊開始錄製,學著當一只受傷的水龍頭,額頭抵著膝蓋,右手死死掐住左腕,相信施力夠久,我就可以零件一樣地散掉。多可憐。我有可憐手指跟可憐腿。好可憐。然而影片上傳後,阿K潑冷水:「太僵硬。下次仰頭讓淚往太陽穴流,比較上鏡。」但同時也附上一張截圖,某個匿名用戶打賞了五百元:「嗚嗚嗚嗚幫小狗擦眼淚」。
阿K要我上雲端空間觀摩其他人的影片,我才知道哭泣也有天才,編號三號的明莉是貨真價實的傷心小狗,她在自介欄寫著「十九歲,淚腺增生症患者」。影片中的她穿著高中制服,端坐粉色床單,雙手交疊於裙襬,優雅卻痛,主打「美得能出演王家衛電影的流淚術」。
明莉的淚珠沿著臉廓緩緩下滑,在下巴懸停數秒才墜落,偶爾她會伸手接住淚滴,話音極輕:「你們看,這顆是檸檬形狀的。」觀眾愛死了,打賞留言飛舞如彩帶:「想把妹妹的淚水做成水晶項鍊」、「滴在威士忌裡一定很香」。
她是天生幹這行的料。然而數據捕捉上個月用明莉的影片來落淚跟打手槍的人各半。明莉知道這件事有點惱火,在會議上吵著要單飛,阿K只是又打開一包洋芋片。
某次深夜直播,明莉突然摘下蝴蝶結髮夾,露出一塊銅板大小的圓形禿。下一秒,她將髮夾刺入頭皮,血珠滲出時微笑(別忘記同一時間她還在哭),當晚阿K立刻登入管理員權限,切斷訊號,但影片早已瘋傳。隔週在工作場合遇到她,能從髮流縫隙間隱約看見結痂的傷口。
盜版影片下留言精闢:那就像被啄木鳥鑿穿的樹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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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號的約翰是演技派。他會在影片開場點一支菸,菸灰缸裡堆滿苟延殘喘的菸段,背景是綠幕,畫面會跟著主題變換,方便入戲。「今天要說的是我媽的故事──」儘管每週的媽媽都不同:最經典的是好賭而敗光兒子學費的單親媽媽,也有罹患失智症的退休教師媽媽,上個月她又化身在漁市殺魚二十年的花斑圍裙媽媽。
「她手上的魚腥味怎麼洗都洗不掉,連我的畢業證書都被醃入味了。」約翰瞇眼吐菸,講最荒唐的話流最苦的淚,「後來她改用漂白水洗手,現在連指紋都消失了。」
不少長期觀眾抱怨故事矛盾,直播時調侃,他嗆回去:「悲傷本來就是拼裝車!」一時激動,「你以為你在哭一件事,但其實每一次哭,都是在哭你全部的人生啦!哭爸。」約翰的咒罵不無道理。就我觀察,通常會訂閱俱樂部影片的人根本不在乎小狗悲傷的真偽,他們只在乎自己的悲傷能不能在這裡找到同類。
「誰愛看誰看嘛。」這是約翰每個月例行檢討會上的口頭禪。
會後我私下問他究竟哪個是他媽媽,晚上他傳了一張泛黃照片:小學生的吊嘎約翰站在海邊,牽著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無臉女人──她的臉被保險套大小的燒痕取代。「她在我國中就變成煙了,」他說,「這不是什麼比喻喔。我不搞明莉那套。她是真的變成油煙從排油煙機散出去,我爸每天炒菜都在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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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發現我在廁所錄影的那晚,砸爛了我心愛的陶瓷招財貓。牠的碎片躺在馬桶邊,貓眼仍瞇成討喜的弧度。「你媽在天上看到你這樣會再死一次。」講這句話時,嘴角還沾著晚餐的味噌湯渣,盯著他臉上的豆腐跟柴魚片讓我苦中作樂。事後我撿拾著陶瓷碎片,心想,死好啊,再死一次好啊。再死一次就代表能再活一次。
父親是在母親葬禮上開始變怪的,我稱之狂暴化。那天我在座位捏著偷來的絹花,衣領沾著她棺木上的金粉,教堂的電風扇噠噠噠,把蒼蠅屍體吹進她的棺木,正中她的睫毛。沒人發現。獻花時我伸手想撥掉,身前的父親卻拽開。他吼:晦氣。
晦氣,好老派的罵詞,但也夠我傷心一整個月。只是跟以前不一樣了,我現在是一隻稱職的傷心小狗,懂得怎麼將晦氣變現──每當父親的鼾聲穿透隔音差的牆壁,我就躲在衣櫃裡錄影。衣櫃掛著母親留下的碎花洋裝,樟腦丸詭譎的味道擄獲了淚腺。剛開始我仍以噴霧輔助,但逐漸對灼燒感麻痺,我嘗試不同哭法:咬著袖口悶哭、邊笑邊哭、無聲瞪視鏡頭直到眼眶自動泛潮。
觀眾最愛「晚安小狗」的直播系列──用招財貓的陶瓷碎片在手臂拉出淺痕,淚水滴入傷口時發出精準的音色,彈奏著一生一具的樂器。我注意到有個用戶打賞:「好想把你裝進玻璃球,搖一搖就會下雨。」
阿K樂見我業績成長,但也提醒,觀眾容易膩,「得開發新客群。」某天他借我一套綴滿鉚釘的黑色頸圈,要我裸上半身趴在籠子裡哭泣。他說,「現在流行罪惡感養成系,」阿K調整鏡頭角度,「想像你是被遺棄的杜賓犬,眼神要凶,但尾巴要偷偷發抖。」受辱感比噴霧更熱更辣,錄到第三遍時,我真的哭出來。那些淚水砸在地上全都是蝌蚪狀,其實比起眼淚似乎更像精子。我覺得噁。閉上眼,約翰的口頭禪陰魂不散。
誰愛看誰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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俱樂部解散的起因,是明莉說自己得了脫水症。沒辦法再流淚了。我有幸目睹那場會議上的大戰,阿K逼明莉用噴霧,明莉不肯。明莉說她追求的是哭泣的文學性與電影感,但阿K的流量成癮已經大過於對哭泣情節的講究,毫無藝術價值,阿K狡辯:「賺人熱淚也有個賺字。」
「但我根本在用淚腺賣淫!」明莉噴氣如鯨魚,氣孔就是她頭上的傷口。她還叫阿K別再啃洋芋片了,「你心虛就會這樣。」
明莉接著又抗議自己像是加入詐騙團伙,「你還隨隨便便招攬幾個人,一人一罐蔥辣噴霧,就當做那是哭。」講的就是我。我想回嘴,因為我現在不用噴霧也可以哭出來。我是千真萬確的傷心小狗,但明莉沒打算讓任何人插話,她站上會議桌:「就算能哭出蝌蚪狀眼淚,但那也只是人工的蝌蚪。」約翰忍不住笑了。我也一起。這個講法太像在談論人工授精。
明莉撒手不幹了。她的行動也讓九號、十二號跟著離職,後來明莉連手他倆把一箱蔥辣噴霧甩在阿K臉上。據說阿K直到現在都還在醫院裡哭,醫生說他會把剩下這一輩子哭完。他正在等著手術摘除淚腺。
俱樂部正式公告解散那晚,我跟約翰在他房間一起喝酒,他把菸按在身後的綠幕,燒出一個黑漆漆的洞,「我會去找其他公司。比較正規的。」在群組傳了張貼圖就退出;明莉則已讀了所有人,頭像換成一張逆光剪影,簽名檔一派瀟灑:不賣淚水,改賣多肉。
至於我,我猜事情正在變好。父親解除狂暴化,開始在晚餐時提起母親。他說她總躲在冰箱後面的縫隙哭,寒氣能防止眼淚臭掉。他說她也曾是惹人憐愛的傷心小狗,哭起來像是卡刺的發條,聲音是「嗚嗚咿咿嗚咿咿……」蹩腳的模仿毀了整座客廳,幸好我的腦子跟肚子裡現在裝著熱騰騰的味噌湯,已經沒有什麼傷害得了我。
我回房間刪光所有影片,並上傳最後一支。鏡頭中我沒用噴霧,只是抱著母親的洋裝,將臉放進布料褶縐裡,父親的鼾聲一下,淚水就叮叮叮地掉,掉在洋裝上,成為纖維的一部分。阿K是欣賞不來這種哭泣的:沒有絲毫灼熱,只有味噌湯式的平靜。洋裝被我的淚水弄得好鹹,像海。我在心中呼喊,媽,我的眼淚終於學會了游泳。
──影片標題:【傷心小狗17號】免費放送,最後一場雨
影片下方大多是告別的留言,其中也包括:「小狗十七號,你的淚水變輕了。」我回我知道。而且,我知道那很好。我關掉手機,打開窗戶,讓晚風吻過衣櫃,黑暗裡我看見母親的洋裝袖子輕輕擺動,像一次祕密的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