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吳晟／俠者，王拓

以文學書寫現實，以行動參與現世──小說家王拓（1944-2016）8月9日因心肌梗塞辭世，於今日早上9時在台北市立第一殯儀館「景行廳」舉行公祭。本刊今日刊出吳晟悼文，細數其創作；以及曾為王拓立院助理，現為彰化縣文化局局長陳文彬的深情追憶。

◎吳晟

老友王拓，和我同歲，相識相知四十年，交往稱不上密切，卻一直維繫志同道合的同伴情誼，甚多交集。去年來我家，告知近況已淡出江湖，專心陪伴牽手，沉潛讀書，重執筆桿，創作醞釀多年的長篇小說，從手提包中拿出一大疊手稿，翻給我看，他說計畫寫三部曲……如今卻驚聞他去世的訊息，不勝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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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拓一生行事，文筆敏銳、仗義執言；政治參與，勇於承擔，在我心目中，是俠者的化身。

1977年4月，王拓在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是「現實主義」文學，不是「鄉土文學」〉，詳盡分析台灣「鄉土文學」潮流的歷史淵源、社會背景及必然趨勢，引起很大的迴響。同年8月，鄉土文學論戰爆發，主張文學應植根於所生所長土地上，進而關注現實生活、關心廣大人民的作家及其作品，遭受一批當朝文人結合黨政軍特勢力圍剿，發動一連串的誣陷批評，當時，王拓是主要被指名批判的對象之一。他沒有怯戰，而是挺身而出，接續發表〈鄉土文學與現實主義〉及〈擁抱健康大地〉等多篇論述，深入辯證、闡明「我所寫的文字，包括小說、報導和評論，都是從對這塊土地、和這塊土地上的人，堅定不移的愛心和信心出發的」，文意深刻、立論精闢，為寫實主義的文學奠定更厚實的理論基礎。

王拓不只是思想理論者，更是行動實踐者，早在1976年，就已出版《金水嬸》小說集；1977年9月，鄉土文學論戰正如火如荼之際，又出版了《望君早歸》小說集。這二本小說集，意義非凡，標誌著台灣寫實文學中新風格的誕生，小說中的人物，不再像60年代，通常受壓迫而卑屈認命，而是洋溢著堅韌的生命力，勇敢為公義發聲，新興的社會底層的小人物。

其實，王拓小說人物的昂揚精神，正是王拓本人積極強悍的人格投射。

基於「在這個時代做一個作家，只在書房裡寫作是不夠的」這樣明確的信念，王拓研究所畢業之後，短暫教了幾年書，不惜辭去安穩的教職，創作小說之外，花了很大時間心力，不斷走入漁村、礦場、工廠、各個偏遠的農村，去了解這個社會比較全面的實際情況，並將心得抒發為一篇篇社會評論，為他所關切的漁民、農民、工人等廣大勞動人民，尋求更公平合理的制度。大量評論集結成冊，陸續於1976年3月出版《街巷鼓聲》、1978年8月出版《民眾的眼睛》，真正是「吐盡心頭血，句句為人民」。

時值創作力豐沛的期間，改造社會的熱情，也一再催喚王拓走上街頭，投身社會運動。他訪問北、中、南各自為台灣民主政治犧牲奉獻的「黨外人士」，串連起來，集結成《黨外的聲音》一書，為「黨外運動」組織的成形，發揮更強大的推波助瀾的力量，本書功不可沒。進而，由於王拓本身強烈的使命感，加上民主前輩的感召，促使他站上第一線參與公職選舉。1979年12月「美麗島事件」發生後，王拓被以涉嫌叛亂的罪名，列為第一批逮捕名單，被判刑六年。

回顧鄉土文學論戰，確定了立足台灣土地的文學思想，啟蒙眾多文學青年，為台灣文學發展立下重要標竿，影響至為深遠；而美麗島事件，是台灣破除威權戒嚴體制，推動自由民主潮流，非常重要的分水嶺。這二大運動，各有許多俊彥投入其中，但二者皆參與，甚且是捲起風潮、鼓動時勢的關鍵人士，唯王拓一人吧。

本質上文學應是王拓最大的夢想，參與政治活動，則是為實踐民主信仰、落實社會關懷所召喚，他心心念念的還是小說創作。

1984年9月王拓出獄，隔年就出版了二部長篇小說，一是《台北．台北》上、下二冊，二是《牛肚港的故事》，都是在牢獄中完成的創作。這二部長篇小說，仍以漁民、勞工等底層社會小人物的生活為主軸，庶民語言十分豐富、生動、鮮活，格局開闊，特別是從農業社會跨入工商時代，經濟發展過程中，流轉的勞動人力，如何受雇主壓榨剝削，許多心酸血淚的故事，絕對是台灣小說不容忽視的重要作品。

另外還有為想念家中小孩而寫的《咕咕精與小老頭》、《小豆子歷險記》等長篇童話故事。可見王拓的文學能量，何其驚人，四年八個月牢獄生涯，竟有如此豐碩成果，如果能夠安定下來，他的成就必可創造更崇高的顛峰。

但在出版這兩部巨著後，因台灣民主化運動急遽變遷的召喚，王拓又擱下文學創作，投入社運，參與選舉，從政生涯盡心盡力，直到2009年辭去民進黨祕書長職務，才又決心回歸文學，潛心創作三部曲長篇小說，可惜未及完稿，留下無比缺憾。

王拓的離去，大家都很悲傷不捨。我們紀念他，緬懷他，感念他對台灣社會的巨大貢獻，相信用心重讀他的作品，就可以貼近他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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