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劉梓潔／我媽叫我寶貝

◎劉梓潔

我媽加我LINE不久，就來到了我的生日。那天早上，她LINE我：「寶貝，生日快樂。」我下意識回一個震驚回頭的光頭小人貼圖，然後她就已讀不回。我還滿喜歡這種戛然而止的溝通模式。

我一向對新科技慢半拍，上世紀末手機開始在大學校園普及的時候，我也不趕著跟進，直到六人一室的女一舍其他五人同時發出殺氣森森的目光看向我：拜託，求求你，去辦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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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成為全寢公敵？也是因為上述那位十多年後會用LINE叫我寶貝的老媽。沒有手機的年代，在中部家鄉的父母想要監控隻身到台北讀書的小孩，連結這兩百公里距離的，只有一條線。猶如臍帶的，宿舍寢室那一條分機電話線。我媽晚也打，早也打，清晨六點就打，而且她女兒我又是全寢睡最死的那個，她奪命連環叩吵醒了家鄉分別在高雄、澳門、台中、台南、彰化市的室友。

但我辦了手機之後，情況並沒有改善，與母親連線模式是這樣的：她打來手機，問：妳在哪？回：宿舍啊。她：好，手機掛掉，我馬上打宿舍。

是的，手機不過變成一個轉接站，對牽掛著女兒行蹤的母親而言，接起一條線種在寢室牆壁的那具室內電話，才代表人在室內，也就是安全，也就是有乖。

出了社會，租屋在外，母親打來手機，不外乎：回家了嗎？在哪？（由背景音車聲或商場廣播聲判斷）在外面？在幹嘛？而母親又是一種很喜歡在嘈雜且通訊不良的場所打電話的族類：喂！妳在哪？我來吃妳二姑婆孫子的喜酒啦！喂！回家了嗎？我陪婦女會和鄉長來拜票啦！（鞭炮聲鞭炮聲鞭炮聲）

我成為安靜獨居的寫字人之後，看到來電顯示上的「Mom」，便知要被轟炸，總先深吸一口氣再接起。我曾以為必須如此一輩子。但是，LINE出現了，無聲的叮嚀問候，可愛溫馨的貼圖，實況報導般的即時照片（「在樓下吃飯」，附上一碗乾麵配燙青菜的照片），把母親和我之間的溝通，提升到了優雅極簡的次元。

她知道我要去日本旅行，傳來痠痛藥膏、眼藥水和維他命的包裝照片，下單曰：幫我各買三盒，同事要的。我回「OK」貼圖。她再傳箱根某處大雨封山的新聞連結，曰：「要小心。」我回「3Q」貼圖（但我明明要去關西，不管）。我沿途發旅遊照片到家人群組，哥哥和妹婿會回：「幹，真爽」，妹妹和大嫂會回：「好想去！」唯獨母親，安靜了。因為安心了，便不需聞問。

當然，我們還是會有面對面的時候。她會把她那支國產品牌智慧型手機遞給我：幫我把股市拉到桌面。或，幫我把桌面換成阿樂（我妹小孩）。看著她滿意地享受這些功能，我想，我還算是個孝順的寶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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