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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吳鈞堯/他們的月亮

2016/09/14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吳鈞堯 圖◎阿力金吉兒

我有一個心願。起一間樓房,開四面八方的窗,要引月光,無論它是東昇或西斜,都能有一扇窗,對準月亮。

我在三重住家的前、後陽台,發這個願。屋宅的前跟後,都看不到月亮。但在金門老家,只要是我願意、月亮願意,我能看見月亮的各種姿態。我最喜歡日、月並存的黃昏,夕陽落在碉堡左邊、仙人掌與仙人掌之間的小夾縫。我故意把太陽往那邊擠,透過擁擠與仙人掌的刺,遮掩太刺的光,而能裸視太陽;繼而察覺紅不是靜默的,紅默默滾動著紅,猶如東邊一輪月亮,它漸漸滿盈以後,它的銀白,必須解做「銀」與「白」。

它們很接近白色,但不是白色。它們像兩尾魚,追逐起彼此,一只圓盤,因此流動了。

日、月並存,讓我更想到時間。明明說太陽西沉,月亮東升,日與月的都在,讓我想起很多年以後,當歲月搬移到了中年,我漸長、母親漸老,她愈長慈悲,也愈見童心,原來愛一個女人,她們可以既是母親、又是情人;是虔敬與憐惜,都滿的。

就讀國小時,我曾非常情意流動地在母親節前,趁左右無人,一個人坐上廂房床,並確認母親在主臥房,唱著「母親像月亮一樣,照亮我家門窗……」。歌,能夠流傳,經常不是歌者把它們詮釋得多好聽,而是唱歌的人,自己唱得感動了。母親沒有回應我。或者,她感動了,但跟我一樣害羞,都在等待門的另一邊,誰先一聲咳嗽。

現代人已經不太有機會欣賞我跟母親的月亮。它從料羅灣港升起時,村裡頭的狗,都往海上叫。月亮剛躍海平線,臉色暈黃,很寶寶的模樣。但不需要太久,它俐落了,一邊往上爬,一邊努力地游過來。狗興奮、害怕又不解,何以海面上那一道光,漸漸擴散到陸地,狀甚洶湧。但又飛快地,讓人覺得威脅的銀浪不見了,它在海面上的投影漸淡時,便爬上屋後的木麻黃。

母親在那個當下跟我說,月娘是一個害羞的女生,千萬不要用手去指。這好像國小,碰到心儀的男生、女生,偏喜歡把躲避球往他跟她的身上擲。喜歡如潮汐,年少時習慣漲得滿滿的,及長,才發現退潮,才能把他跟她,迎入我們的海洋。

那當下的月亮是善於描繪的。它把枝葉,一節一節寫在地上,它把風寫得輕柔無比、把風的方向也看得清晰,上下、左右,或者東西南北。要是風急於躲避一些祕密,會乾脆折了枝葉,讓月亮無從猜出。所以我在半夜看月亮與樹,常聽到風聲,以及喀嚓聲響。

那些,經常帶著點驚悚。因為在農村的夜、在前線戰地的月,它們如黑白對比,彷彿凝空吵架,彼此敵視。

我真有許多回伸手指月,一是頑皮不信邪,再是試試自己勇氣,若有一天,在千草萬芳中,認出自己愛的人,是否敢指出,就是她。後來好幾回,耳朵真被割了。左右耳不一,耳朵上緣,沿著耳廓子,撕開小毛邊。耳朵雖說肉少,但也是肉,一點毛邊,已夠痛了。

我喜歡月娘獨自散步天際,也喜歡雲當流紗、風作淡妝,那時的月娘,遮鼻摀嘴地,好像怕誰看了,就會帶她回家。月娘確是跟著我們回家的。這是數十年以後的事情了,當時弟弟載著父、母、我跟孩子,在即將跨年時,趕回家去,以避過散會人潮。孩子倚著車窗,指著天邊月說,「月亮跟著我們回家了。」

世界各地都該有一幅這樣的畫,畫著蔣介石、毛澤東或者蒙娜麗莎,導遊嚷嚷,注意看喔,他們的眼睛都會隨著你的注視而注視,我不禁要說,他們是模仿月亮的,推開窗去,或者站到有月光的地方,都會覺得月亮看著我,而且屬於我。

所以,我才有那一個願。一棟屋宅,夜來臨、以及夜離去,都能被月亮看到。

月圓、月滿,在我心中,未必與團圓畫等號。在金門、以及後來搬遷三重,竟都一樣。我所經歷的中秋,通常是假期的意義,家人甚少在中秋團聚。這極可能是金門太窮,沒有文旦跟月餅提味,中秋的圓與缺,與七月、六月跟五月,就沒有太大的區別。

所以,我不僅在中秋時,抬頭望明月,當它是一個片、一個牙兒,當它在每一個月,我都喜歡。當它說,我不夠十五、沒有豐滿的月色;當它說,我不夠高個、沒有看得高遠的世界,我都會緩和地說,是你就好了;是月亮就好了。

三合院夏季悶熱,沒有冷氣的時代,我們傍晚時於庭院台階灑水,夜晚露宿。在數不清的夜晚,我睜開眼,看月亮掛上木麻黃;再睜開睜開,它來到極中的位置,像一個玉人,手腕戴著玉;玉與玉臨鏡,月色最好。再一個忽來,天亮了,我爬上樓梯到屋頂,可以看到月落西山、日出東方。

再一個日、月並存,卻是在沾滿露水的晨曦。我會看到大哥晨忙,煨煮飼料,雞啼了,風景開始由青轉藍,再恢復成白天的模樣。母親燉雞時愛給我吃雞心,她說那是「雞記啼」,吃了,可以長記性。我最該吃的該是「每一天」才對。每一個的每一天,都沒有忘記來,轉眼又到中秋了。

那可能只發生一回或兩次,所以我印象極深,我們接受附近駐軍邀請,與士官兵共度中秋。營地在村里下面坡,走十分鐘就到了。這段路,在夜裡沒有人這樣走過,明目張膽地,在夜裡拿手電筒,照來時的下坡路、歸程時的上坡路。不擔心,我們會拿著光,朝對岸寫暗號。這是中秋的好處。月亮滿又亮,除非樹蔭裡、暗溝路,否則,月光把光都同化了。

民敬軍、軍愛民,在中秋節體現為居民坐前排,吃文旦、月餅,配不同口味的汽水,還能欣賞兵的短劇跟歌唱。那是戰爭歲月,讓人幸福到要流淚的事情了。

我們還可能有一個理由很少過中秋,套句父親的話,「月娘月娘,再怎麼看都嘛是月娘。」她總是在那裡,軌道或有偏斜,始終不遠,何必趕在中秋,趕一個形式?但我沒料到很近的月亮到了都市,變得遙遠了。我該要料到的,中秋以及團圓,一不小心,就會隔得很遠了。爺爺不在、奶奶不在了,與此同時,姪兒與孩子出世,月哪,它的圓缺並不只是物理現象,也說出人寰的是是與非非。

我倒是喜歡買兩桶冰淇淋、購一只榴槤,一個屬寒、一個屬熱,它們是母親的兩種偏食,它們是母親的中秋兩味。至於月亮,母親與它太熟了,「母親像月亮一樣,照亮我家門窗」,我記得的事情,母親沒一樣忘記的。

至於團圓呢?既是人、月一方,共享遙遠的思念,人與月的並存,便是千里復千里的嬋娟了。即使我與你無法分食一枚月餅,但我想著你,曾經餵食的一顆草莓;即使你愛吃榴槤,但總會問我,多吃一瓣否?

這一晚,我在三重、金門以及想月亮的夜醒來,都會記得,我起的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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