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極短篇】 張嘉真／冷無可冷

圖◎郭鑒予

◎張嘉真 圖◎郭鑒予

我決定騎機車出門的時候，總是很冷。

我住的地方距離市區大約十公里，出門以後，會先經過一條全長三公里都不會變燈的直線道路。機車專用道限速五十公里，但騎在六十公里以下，兩邊不斷超車的車輛總讓我覺得我快死了，所以所有人都會騎到七十公里，那樣反而感覺比較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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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的兩側都是不能開發的農地，夏天騎過會有一陣沁涼，冬天騎過會有整路痛苦。雖然說溼冷的專長本來就是見縫插針，更何況我一直沒有買羽絨外套，我想跟它硬碰硬。我知道有一天我會屈服，或者去搭捷運，但那天還沒來以前，我就像把頭埋進洗手台憋氣訓練肺活量的屁孩，把自討苦吃當吃補。

我從來沒有一次覺得自己穿得夠暖，也從來沒有因為看了天氣預報上的氣溫決定今天不要騎車比較好，我只是一味地感到冷。

今天一樣很冷，騎車到家以後我就吐了。晚餐消化到餘味與胃酸混在一起的階段，嘔吐的時候原本的味道與食物的形體不斷經過口腔，一頓飯可以吃兩次，一次電扶梯下樓，一次電扶梯上樓。

蚵的腥味與血的鐵鏽味相似，當它們同時卡在咽喉的時候更為明顯，我的嘴像一盆慘死的魚缸，又溼又腥又彌漫血的氣息。我的馬桶更是。我沖了一次、兩次，刷過一遍，又吐一遍，有時候是刷牙，有時候是刷馬桶，兩者成了不分彼此的部位。這裡像是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書店，總有人掠過千山萬水，還要搭電扶梯上來。

環顧四周，浴室只有我與用完沒丟的空瓶。一切等的可能就是今天。

我先去廚房，拿了樂於分享的室友的木製湯勺，她總是帶男友回來過夜，然後把四角褲曬在我花錢買來的衣架桿上。我一瓢一瓢把死去的海底世界，裝進洗髮精的空瓶裡，蓋緊，搖一搖，混合均勻。洗髮精裝不完，還有沐浴乳的空瓶，環保的隱喻莫不過如此。

我把鑰匙放進口袋，走出玄關，我總會踢到那幾雙散落在門口的鞋。我各擠了一坨進去，把它們擺好。

打錯統編的發票、數量與總價對不起來的收據，我必須從這裡去到那裡領取，拿回來這裡核章，又帶過去那裡繳交的文件，我用洗髮精替這些信封封口。在天亮以前，送去它們該去的信箱。

還有你。騎在往返必經的那一條路上，時速七十公里的時候，我常常錯把一閃而過的告示看成手無寸鐵站在田與半路的人。我多希望那是你。我用力擠壓，看著飛濺的液體落在想像中的你的腳邊。

在我把世界給我的，還給世界的這一路上，我忘了今晚很冷，原來那是一種由內而外的寒冷。

騎出路口的瞬間，我想我不再冷了，我迴轉，折返，回到你的腳邊，把它們舔掉，通通收回我的胃裡。像我來時以前，像我總是的那樣，悄悄地來，悄悄地問你，悄悄地生氣，悄悄地氣餒，悄悄地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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