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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微糖年代】 宇文正／似水年華
圖◎michun
◎宇文正 圖◎michun
她用刨磨刀輕輕刮取一顆黃檸檬的表皮，微酸微苦的檸檬皮絲繾綣落下碗中……
小謝每個週末的烤箱裡，經常烘烤著瑪德蓮。貝殼形狀的瑪德蓮，是善於聆聽的小耳朵，接收她一樁一樁心事。她想著，瑪德蓮啊，我將漸漸老去，這所有的心事，往事，是否能成為一個個故事，說給人聽？
她並不是甜點高手，她只會做瑪德蓮。有時加碎杏仁，有時加薰衣草、香草籽，有時加檸檬皮絲。瑪德蓮是她最後的文學夢，端出瑪德蓮，能憶起嗜讀翻譯小說的少女時光。
年輕的時候，她有一雙迷離的眼睛，常常從遙遠夢境中醒來的神情，男友說她神祕縹緲，很有靈氣。男友成了丈夫之後，說她魂不守舍，要不要去看醫生？
生了一兒一女，她像這一代大部分的女人一樣，白天上班，晚上從褓母家接回小孩，而後進化為安親班，美語班。睡前要看他們的作業，有時孩子忘了拿出聯絡簿來；有時她忘了答應要幫孩子買回的作業用品。啊，這年頭小學生作業需要的道具真多，一下子要空紙盒、一下子要玻璃罐、一下子要保特瓶，他們家根本沒有那種東西，只好買飲料回來努力喝掉，甚至倒掉，騰出空瓶。還有次要生雞蛋，說是要讓孩子掛在身前保護一整天，體會母親懷胎不易，真是折騰那些蛋！她常常忘記買這買那，第二天一早小孩哭爹喊娘，丈夫責備她不負責任，日子過得千驚萬險，終於兩個孩子都離家上了大學。
女兒大學開學的第一個週末，她就去買甜點食譜、模型回來自學烘焙瑪德蓮。瑪德蓮不難，是那種可以「第一次做就上手」的家常甜點。她把漂亮的瑪德蓮成品照放上臉書，很快得到了239個讚。底下的留言中出現一個遠方的名字：姚宣。留言是一行字：「追憶似水年華」。姚宣，這名字不容易重複，她點進他的臉書，啊，真的是他，她大學校刊社的學長，那個物理系的男生。照片上的他，不復當年的娃娃臉，臉變大了，是中年人的樣子了。她忍了一天，終於回覆了他的朋友邀請。他發訊息給她，問她別來無恙？在做什麼呢？他在大學裡教應用物理，完全不出所料；她呢？外文系畢業的她，在訊息裡寫道：「我是採購管理師。」以前她每對人說自己的職業，總會受到質疑，「那是做什麼的？」有耐心時，她會解釋，公司大宗採購，必須要詢價，比價，要掌握公司物料水位、訂購時機，一方面要cost down，一方面又不能讓公司缺貨料，採購管理師必須計算出對公司而言最有商業價值的訂購數量和時機……沒耐心時，比如她小姑的問法：「採購不就是買東西嗎？還要管理師？」她便點頭，「對啊，採購就是買東西。」她老公接話：「她什麼都不會，就是會買東西！」婆家一屋子哈哈哈，公公說：「少買一點，不要一天到晚買東西！」哈哈哈，哈哈哈。她的職業，在婆家是個笑話。
姚宣在臉書那頭回她：「原來妳會做這麼專業的工作啊？」她心頭一熱，想起他說話的語調。她曾有過熾烈的作家夢，一進大學就參加校園文學獎，得到小說首獎，姚宣是新詩組首獎，頒獎後合照時，姚宣站她身邊。姚宣大她兩屆，說：「小學妹，要不要來校刊社？」攝影同學舉著相機：「喂，拍完照再把妹，先別講話啦！」他倆相視一笑。姚宣要她交一篇小說，她卻交了兩首詩去，姚宣說：「原來妳那麼會寫詩啊？」
她栽進校刊社裡，幫大哥大姊們跑腿，當年稿件得找打字行打字，有的詩稿字跡潦草，她還幫忙先謄稿，最潦草的就是姚宣的字，所以他的每首詩，她都謄寫過一遍。「啃囓時間的果核／拋向海／浪如花落／一隻小蟹行於沙灘」她至今還記得他這首叫做「遺忘」，對她而言曖昧的短詩，姚宣把她的名字寫作：「小蟹」。
他們卻沒成為男女朋友，姚宣已經有女朋友了，是小謝系上的學姊，也是校刊社的。有一晚，稿子校對完準備付印了，大伙騎摩托車到逢甲夜市狂歡，姚宣隨手在攤子上給她買了一隻粉紅色的螃蟹抱枕。她看見學姊的眼睛噴出火來，聽見他們低聲吵架，她手上的抱枕成了燙手熟蟹，幾乎拿不住。
學姊有副好嗓子。後來大伙送女生們回宿舍，卻站在女舍門外聊天，還不想散。學姊忽然唱起歌，「天上的星星為何，像人群一樣的擁擠，地上的人兒為何，又像星星一樣的疏遠，嘿──嘿──」所有人靜下來聆聽，姚宣兩手交抱胸前，沉沉地看著他的女朋友。那一刻，小謝知道自己贏不了了，她只是個可愛的小學妹而已。她把螃蟹抱枕抱高一點，摩挲自己的臉龐，悄悄吸掉淚水。那晚回到宿舍，她抱著抱枕壓抑幽幽地哭泣，哭了很久室友才發覺，「小謝妳怎麼了？」
這一生，她從來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她總是遷就，對人生讓步，她問自己，是不是性格裡有什麼問題？姚宣早她兩年畢業，當兵、出國念書，走到哪都會寄明信片給她，問候她。明信片就像他對她的感情，是明亮，可以攤開來被檢視的，沒有隱密的質素，就注定不是愛情。那時她是這麼想的。當她知道姚宣跟學姊已然分手，當他來信問她要不要來紐約念書，他說：「我現在很會燒菜，可以照顧妳喔。」她悄悄封殺了最後的機會。那是一封信，不是明信片啊。她後來常常想起那一刻，她顫抖拆信的雙手。那是最後一封信，她沒有回，從此就斷線了。她已經訂婚了。兩個月後她步入禮堂，嫁給研究所同學。她研究所轉念企管，她的人生已經偏離了年少想像中的航道，愈開愈遠……
她點開姚宣的臉書。現居台中市／未婚，在某大學擔任教授，就讀學校從國小到博士列了一大串……來自高雄市／8,929人在追蹤。而她的臉書寫著，現居台北市／已婚／來自台北市／2,555人在追蹤。她並沒有好好經營臉書，那些簡介都不曾好好填寫。沒有畢業學校，沒有工作單位，連婚姻那一欄，都沒有更新。
沒有更新。其實兩年前，他們夫妻已經協議離婚了。離婚之後反而成為朋友，前夫對她言詞不再犀利。也可能是歉疚吧，他離婚不到三個月立刻再婚，為了迎接他的第三個孩子。現在那孩子也快滿兩歲了。在職場上偶爾遇見前夫，焦頭爛額的模樣令她非常滿意。年輕妻子小他九歲，需要他呵護寵愛，他這才明白，當年她身兼妻子、母親、職業婦女，還要應付他的家人，是如何在夾縫中求生存。她的丟三落四，是因為只有兩隻手，接不住自四面八方投來的球。現在她整個人不一樣了，腳步從容，神清氣爽，他詫異又抱歉地說：「看來離開我是對的，對妳來說。」
她並不想修改臉書上的婚姻狀況，至少不是現在。她只想要回頭尋找，自己究竟是從哪一天，哪一個時刻開始，偏離了心的航道？她打開電腦，寫下小說的第一行字：
她用刨磨刀輕輕刮取一顆黃檸檬的表皮，微酸微苦的檸檬皮絲繾綣落下碗中……
她還沒想清楚小說將要如何發展，但已經聞到檸檬瑪德蓮的香氣，從烤箱裡溢出來，漫過她的新中年生活。「小蟹要開始橫行了。」她在臉書上對姚宣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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