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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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黃崇凱/【閱讀小說】3之3 - 七又四分之一

2017/06/20 06:00

圖◎焯両黃

◎黃崇凱 圖◎焯両黃

每週例會時間雖不長,老闆都像在一對一教學。有次談到電影早期發展的梗概。他說,電影是許多種技術和觀念的匯集結晶,人類花了很長的時間,從觀察大自然的運行法則中慢慢歸納出一些道理。像是西元前發展出「暗箱」的理論,就開啟了人類與光影的漫長搏鬥。從知道黑暗房間開一小孔讓光線射入會產生倒影幻象,到發展出移動式、可攜帶的器具,知識、物質和技術一層層融合疊加,才有17世紀的魔術幻燈。這本來是江湖術士騙錢的玩意,唬唬那些不知光學原理的民眾,在漆黑房間投影各種鬼怪形象,像是起乩顯靈,又像是從陰間叫魂。接著有人想辦法讓這些投影動起來,不管說是利用人類視覺的殘留也好,說是欺騙感官反應也好,從世界擷取一小塊人類活動的影像,不受時空限制地重複播放,逐漸普遍起來。這是人類第一次掌控自身的影像。

他停下來,扶了扶細框眼鏡,問我,你猜,我們這裡有多少影像的主人實際上還活著?我搖搖頭。他油亮的額頭皺了起來,雙下巴跟著抖動,正以為要說出什麼斬釘截鐵的答案,結果是不知道。他說,不管是不是還有演出者還活著,他們的影像,存在於那部電影中的特定時空形象,一定會活得比本人長。這可能是最早看電影的人想像不到的。說得誇張一點,我們這裡全都是楊德昌電影的幽靈,大家來這裡玩還真有點像我年輕時候的說法,觀落陰。每個投影攏是薛西佛斯喔,逐天逐天不斷重複一樣的劇情,演出分毫不差的戲碼,唯一有差別的是遊客飾演的角色。老闆要我揣摩從導演的角度思考電影。他說,拍電影說複雜可以非常複雜,但簡化起來的重點不過五個字「人、事、時、地、物」,你的畫面裡要出現什麼、不該出現什麼,一目了然。

就算回到中控室大概也沒什麼意思,乾脆到老闆當初開園的理由,去看看《青梅竹馬》裡面的侯孝賢。即時監控回報各區遊客人數,《青梅竹馬》只有一人,正好。我切入蔡琴飾演的阿貞,猶豫看著站在房間門口的阿隆。阿隆正在說從美國回來,只是過境東京,沒有停。我的心裡只是想仔細看著眼前的侯孝賢,三十多歲,渾身散發著迪化街沒落布行老闆的無可奈何。畫面跳接至兩人在同居的屋內,阿貞坐在餐桌旁,阿隆站在另一側,天花板垂降下來的燈泡光線,將整個空間壓得低低暗暗的,阿貞的影子貼映在牆上,看不見阿隆的臉。要不要移民去美國,要不要留下來。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怎麼一點一滴漸行漸遠。正當我想著這些,阿隆對著我說:「你怎麼一直惦惦?你要接著演,我才能反應啊。你這馬要說你剛搬進來的時候,一個人很害怕,常常睡不著那段。」我從阿貞的眼睛看著阿隆的臉,他疑惑,「喂,說話啊。」我沉默不動。他聯絡客服,轉接到我,我答,「敝姓楊,很高興為您服務。」阿隆看到鬼似地往後彈跳了一步,「幹,不要嚇人好不好。」

扮演阿隆的小青小姐說,她本來玩得好好的,對手戲突然卡住,以為對戲程式出了什麼問題,沒想到客服人員就是眼前這位。我抱歉打擾,假稱以顧客體驗訪談調查做為日後優化參考,接著我脫去阿貞的投影,以本來的模樣跟她聊聊。我們在桌子兩側坐下,面對面,依然演出中的阿隆點起了一支菸,抬頭向上呼出一口煙圈,她說:「我知道這菸不存在,菸味不存在,我不是阿隆,不是侯孝賢。但這就是最棒的地方。」我調出小青小姐的遊園資料,她來過六次,每次都體驗不同電影,還剩下《光陰的故事》第二段《指望》和《海灘的一天》沒玩過。她的玩法很古典,先以老辦法看過影片,再到園區照著劇本玩。多數人喜歡直接玩,不預設立場也不知後續發展,比較刺激。可是全都玩過一輪後,再回來的機率就陡降,我問她對這點有沒有什麼意見。小青小姐以阿隆的台客口吻說,還沒全部玩過一輪怎知道。多數遊客不像她從頭演到尾,超過八成以上的人只玩主要情節段落。她說,我這種玩法就像演奏古典樂,先讀樂譜,接著照譜演出。即使這樣,每個人詮釋同一段樂句的力道和表情也有所不同吧。況且,電影尾段阿隆跟阿貞最後一次對話,阿隆不就說了嗎,結婚不是萬靈丹,去美國也不是萬靈丹,這都是短暫的幻覺而已,讓你以為可以重新開始。「所以,」她眼睛對準我的雙眼,吸了一口菸,徐徐吐出,「問客人也不是萬靈丹。你們弄這地方的價值觀和信念是什麼,應該要問自己啊。不要像阿隆一樣什麼都弄不清楚。對了,你這長相來演蔡琴的角色,怎麼說呢,實在有點張力。」小青小姐以侯孝賢臉露出憨笑,使我記起資料上說,侯、楊兩人在1980年代中期曾是多麼緊密、多麼意氣滿滿的朋友。

我後來想到,電影工業走了一大圈又回到最初一個人獨力擔任編導、製作、美術和音樂。如果這樣看,楊德昌生得太早。不然以他對畫面、聲音、音樂、美術和故事結構的掌握,追求精準的嚴苛性格,如今單憑自己弄出一部電影是完全可能的。他跟著偶像手塚治虫的腳步,晚年嘗試轉做動畫,大概就是要越過現實的限制,更自由地創作。但沒有各種專業的人與人之間的合作、協調、衝突和矛盾,搞電影似乎也變得太孤單了。他大概從沒想過自己的電影作品有一天就跟迪士尼樂園一樣,變成主題樂園。雖然樂園沒有米老鼠、唐老鴨之類的超人氣明星角色,也沒有武俠、奇幻或科幻元素,倒是頗能吸引一些對1960至2000年代的台灣感興趣的歷史控,以及少女控(特別集中在《牯嶺街》小明和《一一》婷婷,也有人特愛年輕時候的柯素雲)。想這些有的沒的累了,我趴在中控室的控制台昏沉睡去。

恍惚間似乎做了個夢。夢裡出現圓臉老闆,出現楊德昌,幾個電影角色穿插其間,少年張震和青年張震,少年小貓王和青年小活佛。黑道吳念真和苦悶的NJ。他們聚在同一張桌子喝酒吃飯,似乎聊得酒酣耳熱,空氣滿是菸味。醒來時,我又覺得,某些片段重複看太多次,產生殘像,跟那些零碎的夢幾乎沒有差別。這些電影的上帝是楊德昌,觀眾只能借用他的視角觀看、代入故事,但上帝的創造過程卻沒有保留下來。我跳上遊園車,駛入寧謐的園區,黯淡星星掛在夜空,園區的假相被抽走,裸露出真實的殘缺。我駛過NJ一家居住的羅曼羅蘭大廈前辛亥路街景,駛過小四家門前的眷村小路,駛過阿貞租屋樓下邊的出入口,路過佳莉和青青見面的飯店咖啡廳,經過混血女生王安巨幅拼貼特寫照的牆面,我只是遊客地圖上移動中的一個亮點,明明滅滅,切換景色,環繞園區一圈,回到核心處的遊客中心,下車。我到中心旁的楊德昌教室,開燈,喚醒投影,戴著舊金山49人隊棒球帽、身穿洛杉磯湖人隊夾克,掛著墨鏡的楊德昌現身。他笑著說:「我們這個環境相當不好。所以我們必須要接觸很多很多事情。可以說,我們相當幸運地不幸。We are luckily unlucky.」我問他,生命是怎麼回事,死亡又是怎麼回事,老闆那樣走了實在讓我徬徨。他說:「生命必須經過一些事情,來測試你自己的邊界,基本上由失去生命,來更讓我們感到生命是多珍貴的事。」我又問,那到底這個園區該怎麼辦,該不該繼續下去。他回答:「大家都在講虛擬真實,然而很多虛擬真實我認為是非常不對的。電玩遊戲就跟生命經驗一樣,你並不能把它變成只是暴力、只是那種不完全的東西。然而這就是諷刺所在,因為生死不是一場遊戲,不是好玩的遊戲。」我想到《一一》裡的大田先生解說他的撲克牌戲法,其實不是魔術,而是他經過長久的練習,靠記憶力把每張牌的位置記下來。這確實一點也不好玩。那麼當電影與電玩的界線模糊掉了,人為什麼還需要電影?他說:「我一直認為,電影或藝術本身,其實不關聯到國族性,只關聯到一件事,就是人性。只要是人,電影就是最好的生活經驗。就像《一一》裡有句話,胖子引用他舅舅的話說,『電影發明了以後,我們生命延長了三倍。』我的感覺就像這樣。所以我們做的事是提供觀眾一個可能的生活經驗,但這個圖像需要經過所有觀眾的檢驗。」我又想起老闆某次說,你有沒有發現,楊德昌的電影中幾乎沒有臨時演員?他不要穿著西裝的道具出現在他的鏡頭裡,他要的就是人、人、人。可是聽說他工作起來又嚴苛到沒人性,時常在現場暴走。

我在教室踱步,拖著腳步,來回走著,思考自己和這些電影怎麼彼此補充,交互延伸。我可以在其中看見角色的鏡像,我代入幾個人物故事,從他們的生命退出,似真若假的經驗暫且儲存了下來,再有其他故事覆寫,層疊添加,記憶的毛細管交相滲透。有沒有可能,將這七又四分之一部電影融解成另一部新的電影?一部處處隱含楊德昌的語言印記和觀察角度的新作?我看著楊德昌投影,眼前是另一個楊德昌的投影,腦中也在投影,疊映的影像交錯又分開,像是複雜的燈光照射。鏡面中的我交相映射,那個肖似楊德昌的我正緩慢消失。教室歸於寂靜。沒人揉皺靜止中的黑暗。

老闆從黑暗中浮現。

難怪我覺得眼熟,投影中的老闆面孔就是楊德昌的某個學生,一起做過事,演過他的戲,是少數幾個從嚴厲的工作過程熬過來的人。我該記得的。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Smoke Gets In Your Eyes〉的音樂切入,突然打破靜謐的顯影,老闆的圓臉笑得更圓,語氣輕鬆地說:

我知道,你最後總會知道為什麼我要以那樣的方式離開。我從小就喜歡電影,長大後更體會到電影其實是生命點滴的菁華片段。不管那是否是悲歡苦痛。就像楊德昌說的:「永遠都存在著一個夢想,一種嚮往,一種對另一個更美好的世界的存在的信心、期待、依據。」死亡就是逼你暫停夢想,停止嚮往。因為沒有人從另一個世界回來繼續做夢。我花了一輩子做這些,藉此研究楊德昌電影的每個鏡頭、段落,分析他如何拍出這些作品,為的就是希望可以複製出另一個楊德昌,令他繼續創作,完成有限生命來不及做完的事業。我希望知道他怎麼看待現今這個世界,希望他透過電影記錄我們此時的生活,甚至尖銳地揭露或批判現世。我希望他一直拍下去。這次又失敗了。不過我不會放棄。我會再次把你造出來,讓你學習所有電影的知識,讓你再深入地理解楊德昌,直到你可以化身為他,在這個世界拍出真正的電影來。你知道他墓誌銘上寫的句子吧:Dreams of love and hope shall never die。我會耐心等待。期待下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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