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陳宗暉/深夜雜貨店

2017/07/02 06:00

圖◎達姆

◎陳宗暉 圖◎達姆

有人在浪裡撿到來自夏威夷的瓶中信。有人穿越礁岩尋找各式浮球與漂流木。有一群人在海邊淨灘,滿載而歸以後覺得自己的某些角落也變得比昨天乾淨。

有人在小時候的部落灘頭撿到珊瑚寄生寶特瓶,這樣的一支寶特瓶,讓他決心把那些漂洋過海的寶特瓶一個一個收進他的綠色網袋裡,在寶特瓶被岸邊的無根草纏繞、緊緊包覆之前。卡在礁岩裡的寶特瓶不易拔取,就算瓶裡沒有來自遠方祝福的信,瓶裡總有各種過期的液體與氣體,引人猜疑。「整個夏天我們都在殺寶特瓶。」拖著一袋又一袋寶特瓶的阿文說。

有人在地瓜田裡蓋民宿,阿文在父親的地瓜田裡蓋寶特瓶屋。

整座小島的寶特瓶餵養寶特瓶屋慢慢長大。

把一個又一個整型後的寶特瓶埋進未乾的水泥牆;用美工刀把寶特瓶割出翅膀、殺成飛魚的模樣。飛魚季節以來的整個夏天,海上的寶特瓶洶湧而來,落地生根。

從前的地瓜田,現在的寶特瓶屋。屋外有一個「咖希部灣」──蘭嶼話的意思就是「堆垃圾的地方」。並非所有的垃圾都可以順利回收,咖希部灣堆放著壓縮後的鐵鋁罐磚、寶特瓶磚;懸掛其上的寶特瓶飛魚在海風裡擺盪,是裝置藝術,是壓縮後的沉默警語。

阿文開著貨車環島,回收各部落的網袋,堆疊復堆疊的網袋裡都是空虛飽滿的寶特瓶。

滿月會有龍蝦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小島日出海而作,卻也經常都是日入海而不能息。路燈與招牌燃起回家的陸路,更晚的時候,火把與頭燈燃起養家的海路。小島的夜晚比去年還亮了,夜晚愈拖愈深愈冗長。田裡的工作告一段落,阿文回家,回到他的雜貨店。阿文的雜貨店不在環島公路綿延的燈下,必須轉彎再轉彎,在部落愈來愈曲折的夜裡,那裡還有一處燈火在燒。

白天的雜貨店是交換。用貨幣,交換菸酒罐頭,交換左右手各一瓶搭船而來、含運的維士比,或是冷藏的寶特瓶。「沒有蛋了?」客人問。「船沒開,想吃蛋要自己下了。」

在這裡,有時我是一個負責交換的店員,當阿文晚上不在家的時候。當一整個白天的疲勞愈扛愈沉重,於是坐進涼台暫時休息。你看看今天晚上的海,你感覺一下風,箭在弦上,這樣的夜晚你說怎麼會不適合漁槍。沒有漁槍也該去放龍蝦網啊,滿月會有龍蝦,這浪聲讓人可以聽見龍蝦。

店的招牌不必點亮,也會有人摸黑前來。

有些小孩離開學校宿舍以後就會去「阿文叔叔那裡」,每個週末的夜晚,會有幾個平日住校的國中生,聚集在雜貨店附設的木頭桌椅,一邊寫功課一邊分食科學麵。他們也會借用雜貨店的廁所,阿文跟我說,「廁所可以借,但先不要告訴他們Wi-Fi的密碼。」

這個夜晚,我收到有人遞給我一個早已不再流通的硬幣,想要交換一個寶特瓶。當我收到這樣斑駁沉重的古物,好像我這裡其實是一個當舖;他遞給我的,其實是更有價值的。我會等他有一天再回來贖。

進涼台請脫鞋

我終究不是一個商人,這裡畢竟仍是一個可以賒帳的店舖。「鍾馬來,十五元,10/13」這樣一張紙條,以透明膠帶貼在收銀機;「表姊,三瓶金牌,一罐沙士,明天付錢」。

這裡的客人,常常都是手裡握著錢,把選好的商品陸續擺在櫃台,「先幫我算算這樣多少錢。」然後繼續觀望冰箱與貨架,「二百八十五元。」當我這樣告訴他,「太好了!還可以再買一瓶麥香。」我常常和他們玩著這樣的湊數遊戲。可以讓手裡的錢剛好全數用盡,似乎會是一種好運。有一個老人,每天都來買一瓶米酒,然後顫抖地把玻璃瓶塞進短褲的口袋,再以衣襬覆蓋,覺得沒有人看到,但其實大家都知道。

有人神色匆匆來店購買手機預付卡,請我幫他安裝。在這樣一個夜晚,在他急切又信賴的眼神委託裡,我知道,我再怎麼沒有使用過預付卡也會幫他完成設定。

阿文說,開雜貨店是為了服務鄰居。本店提供老人限定的外送服務,店裡櫃台放的是「居家關懷協會」的零錢募款箱。本店也提供影印列印與傳真,「小孩都在台灣讀書,家長有時需要傳真戶籍謄本或是證件影本。」

沒有電話的時代,山頂的氣象站,跋山涉水傳遞遠方親人的電報。

仍然住在地下屋裡的老人,即使屋內通常已經安裝各種新近影視設備,常常都只是讓電視開著,只是要讓人聲陪伴自己而已。當他們隱約察覺到自己的時間趨近結束,他們會去準備最硬最耐的木頭,緩慢地,趕在時間淹沒之前,製作一把最好最後的禮刀,守護自己的孤老時光,陪伴自己的孤老時光。

我在深夜雜貨店的櫃臺裡站哨,想起那天和阿文去給他那八十多歲的二伯修整地下屋的天花板。手持工具與木板,身體在窄仄的空間裡伸展自若,像是在跟房舍交談一樣地整修他們漏雨的天花板。

工作結束以後,我又半推半就喝了半杯保力達。地上的酒滴,引來螞蟻。我一邊閃避著、逗弄著螞蟻,一邊聽著阿文和二伯用蘭嶼話聊著往事。說是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在海邊玩耍的小孩,撿到了一顆奇怪的球;很硬,但不是石頭。直到爆炸以後,才知道那是手榴彈啊。

你們說的都是真的嗎?就算不是真的,我也相信。就算我知道你在吹牛,在這裡的我,通常都是準備相信的。看你們笑成那樣,就算我聽不太懂,我也因為你們的開懷大笑而笑了。大概我身邊的老人通常都是悲傷無語的,而你們,總是可以坐在地上笑到四腳朝天。

坐在地上,坐成一種涼台。雜貨店就是一種涼台。

進涼台請脫鞋。進入阿文的雜貨店也必須脫鞋。

今天有人生日

赤腳聚在雜貨店的門前涼台或是店裡的地板上,說故事、下象棋。米酒伯朗咖啡,保力達麥仔茶,舒跑竹葉青。有時也會談些嚴肅的話題,譬如天池下面那個垃圾掩埋場即將爆滿,譬如潮起潮落的反核,「那個龍頭岩底下都是寶特瓶!」又譬如,據說隔壁部落就快要有第二間便利商店。

阿文的雜貨店招牌上寫著:「您要的,我大都有賣。」

店裡菸酒零食不會少,如果貨船如期到來。2G記憶卡、暈船藥、兒童玩具槍;蘭嶼的幼兒園隔壁就是火力發電廠,阿文的雜貨店一進門就會發現貨架上各式熱鬧鞭炮與繽紛煙火,簡直彈藥房。阿文從回收寶特瓶到現在忙著趕工寶特瓶屋,店裡的冰箱與貨架上也矗立著成群的寶特瓶,每天結帳補貨缺貨,我感覺這才是活生生的寶特瓶屋。

何不讓這裡成為一間「拒賣寶特瓶的商店」呢?我欲言又止。阿文大概會說,我也需要生活啊。阿文開著他的貨車載我到貯存場旁的荒地,荒地被八丈芒包圍,那裡也是偏離環島公路才能窺探的邊境,那裡堆疊的都是廢棄車輛撞進廢棄車輛,究竟這是誰的掩耳盜鈴?遠方的夕陽正在下海,遠方的大海看似依然寬容多情,這風景令人泫然欲泣。風景裡的風景,我看見,寶特瓶裡,還有寶特瓶。

每天都有人來店裡買寶特瓶,只有那麼一個晚上,我遇到兩個人來買煙火。兩人先是結帳帶走兩瓶酒和一個小蛋糕,難掩興奮,其中一人還是忍不住提議:「放個煙火好了。」原來今天有人生日。

煙火種類豐富。「多喜多財」、「嘉年華」、「大都會」,聽起來都是喧騰有餘的慶典。兩個人挑啊挑,最後買了「降落傘」──這堆瘋狂煙火裡面最低調的,最沉默也最不精準的降落。落到海裡,落到潮間帶,落到誰家的田裡。降落以後還有很多餘韻與後續,我們務必都要好好面對降落的時候啊,可以的話,可以請你在發射以後,順便去海的那邊把你的生日祝福撿回來嗎?結帳完畢以後,我還是只能對他說一句:「生日快樂。」

也像是對自己說。每次去醫院,檢查報告揭曉以後,我都會輕聲對自己說:「生日快樂。」準備搭船回台灣複診的前一個晚上,我一個人顧店。像這樣一間營業到十二點的部落雜貨店,究竟是為了什麼樣的夜行動物服務?晚上十點以後的客人,買的通常都是泡麵或零食,當然也會有酒,可能一個人喝,如果阿文也在,可能就會在店裡坐下,和阿文對飲,但那晚阿文不在。「十點三十五分退潮,我出去一下。」店裡的電視機通常整天作響,今晚我想把電視關掉。那天最後的客人,問我怎麼沒在看電視,「有啊,我在看沒開的電視。」

我在等阿文回來,是因為倒數第二個客人來找阿文的時候,我說阿文去海邊,說得就好像阿文只是去廚房拿魚一樣。「這麼晚了,他一個人去海邊,很危險啊!」經他這麼提醒,我才發現阿文連手機都沒有帶。

阿文是蘭嶼的小孩,海邊不是危險的,他一定會平安回來。我努力聽著遙遠的海浪聲,直到阿文一身濕也一身汗,從側門進店裡,打開冰箱拿出一罐蘆筍汁,話也沒說直接喝完。

是龍蝦。阿文去抓龍蝦。端來的盤子裡,是剛上岸不久,已經煮熟的龍蝦,阿文說要祝我一路順風。

白天的雜貨店是交換,深夜雜貨店是用來陪伴。

風景慢慢長大

準備搭船去台灣複診的那天早上,我坐在屋頂吃早餐,看見住在地下屋的一對老夫妻正準備出門。在這個島上保留最多地下屋的部落,每個新鮮的早晨,總有騎機車戴安全帽的人,趕來參觀他們的老屋。你看我,我看你,一旁散步的豬與雞才不管你。即使時序已經入秋,他們總是來得比第一班公車還要早。

每個走出家門的老人,身上總攜帶著沉重的包袱,歪斜但穩健。每一個被海風鏽蝕的公車站牌,都是一個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親密且珍惜的勞動地點的入口。在這個舊時代廢墟環繞的島嶼,廢棄的監獄裡有人持續闢地種菜,失修的蚊子館裡有休息中的拼板大船。

舊時代的軍事指揮部,十年前已經是資源回收場。那時總在謠傳什麼新的建築將要進駐。

資源回收場迢迢搖身變成鄉公所辦公大樓全新落成。新落成的建築,從最早的軍事指揮部開始,其實就是聳立在誰誰誰家自古以來種地瓜種芋頭的土地被搶走。

童年親手種下的樹被砍走,你砍走的樹是我的船,我的船是我的魚,魚就是我。

有人收集寶特瓶去鄉公所換醬油。有人收集寶特瓶蓋房子準備做為環境教育的空間。阿文說,回收寶特瓶就是在贖罪。

老夫妻準備搭公車去山的那一邊,盛裝好像即將前往某個遠方。「不去山上,今天要搭老人的娃娃車去逛街。」老夫妻要去農會採買日用品。後山這邊的售價通常比港口農會那邊還要貴一點,農會附近的7-11則是再更貴一點。

老人娃娃車緩慢奔馳,環島半圈抵達農會──被颱風吹垮又重建的農會。農會門口的小型市集浪潮澎湃,無論再來多少個颱風照樣吹散又聚攏。半個小時以後,會有第二班公車悠哉經過,採買完畢的老夫妻應該趕得及上車,滿載返回自己的部落,公車小姐會幫忙上下車提貨。如果不小心錯過公車,乾脆坐在地上聊天說海,就好像回到小時候那個赤腳面海的涼台。

路邊市集,路邊野餐。「以前我們部落的雜貨店是在海邊的涼台那裡,那個時候我還是小孩子,有時我們都會去涼台那裡偷糖果吃。」只要開始追憶小時候的雜貨店,再老再疲憊也會忍不住笑意洶湧。不想偷糖的小孩,也可以摘木耳去換。

小孩偷糖果是可以被原諒的。童年被偷走,怎麼能原諒。

穿越水泥堤防追憶小時候的海。穿著鞋子踩進小時候的涼台。第一次在部落灘頭看見貨船與客輪。第一支寶特瓶漂洋過海。第一間雜貨店隔壁開了第二間。阿文在想,如果即將要有第二間7-11翻山越嶺而來,早已是蘭嶼8-12的深夜雜貨店應該如何繼續複合式。

「還是先把寶特瓶屋蓋好吧!」阿文去田裡,我搭公車去港口搭船,沿途遙想著地瓜田裡的寶特瓶屋在飛魚季節即將落成。這天的進度是在寶特瓶屋的屋頂覆蓋一層土,土裡種地瓜。地瓜慢慢長大,屋頂的地瓜田即將帶來豐饒的感覺。

大海相偕飛魚循環流轉,小時候的風景與我們仍會一直慢慢長大。●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