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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莊芳華／廣闊
圖◎張韻明〈守護〉宣紙、彩墨，25F，2017
◎莊芳華 圖◎張韻明
「廣闊」的意涵是什麼？
視野無邊界的眺望？心緒沒有遮攔的放浪？隨興自在的奔馳？不受囿限的擁有？還是永無止盡的隨心所欲？
我們家的樹林超過兩甲地。兩甲，換算成建築學單位，大約六千坪。
六千坪地，若是都會區的黃金地段，那真不得了，足夠建構起一處豪宅社區，創造出輝煌的金元產值。兩甲地，若是比之叢山峻嶺，只是一處植栽比較濃密的小園而已，稱不上是森林。
我的田鄰，多數有種田經驗的農民，觀看土地的面積，天生都具有靈敏的鑑別度。他們不需要任何測量儀器，只要用兩隻眼睛目測一下，或者「較工夫一寡」（多費力一點），田界四邊走走踩踏，用腳步丈量丈量，這畦田約略幾分？幾厘？就估出來了，若對照地政資料後，八九不離十。實在佩服於他們精準的目測能力，那是經常用雙腳行走的人，所具有的獨特本領。
相較於用兩隻腳「行走」，用目光來丈量土地面積的農民，社會上有些很有能力的人，他們丈量土地的方法就不一樣了。具有投資眼光的人，嗅聞財富的能力，像電子狗一樣靈敏。他們手持3C，操作Google Earth、Google Maps，以衛星定位，以航照圖測量土地面積。他們搭乘飛機越過大洋，從天空俯瞰地球，預測可資開發的資源點，把手伸進國家開發的圖騰建構。
這些從雲端俯瞰，尋覓土地落腳處的人，眼界特別寬闊，他們總是抱怨台灣島嶼太小了、資源太陋了。他們頻頻向政府喊出：缺工、缺才、缺電、缺水、缺土地，以致於無法擴張他們事業版圖的強烈控訴。他們要求把台灣島嶼上最精華的土地、最豐沛的水源，最珍貴的資源，全數提供出來，全數收攏在他們鴻圖大展的企圖心之下！
如果把觀看的焦距拉長，從高處俯瞰，圳溝就像一棵大樹的樹枝，引大樹幹濁水溪的水流，輻射穿過溪畔的廣闊平原，來到小田畦。我們的小園，像長在圳溝樹枝上的一片綠葉，在綠葉上勞動的人，是葉片上蠕蠕而動的小蟲，勞動前行時窸窣搖擺的姿態，比任何一絲微風都不如。遠處枝葉上的露珠閃閃爍爍，看似亮麗的晨間美景，只有真正涉足其間的人才明白，黏溼惱人，還有劃過肌膚細微的刺痛感覺，才是工作的真正現實。
在我們的農鄉聽過這樣有趣的話題：村內一位勤於耕種的青年人，思慕鄰村的曼妙姑娘，央請一位長輩幫忙說媒，長輩回答說：「沒可能啦，做三分田地的人家都不要了，你還做了一甲多地，誰敢嫁你？要讓人家的姑娘去做死喔？」
雖是趣談，但確實，身為勞動人，是用勞力來丈量田區的範疇。我們一面出力氣，一面移動雙腳步伐，一面抬眼往前面看，眼前還有那麼多異類草族必須驅趕、那麼長的引水渠道必須疏通，那麼多因為氣象或病害而傾頹的樹木需要修整扶正，林林總總等待著的工作量，讓農人頻頻往前看，還有多遠？還要多久？這一畦田畝的工作量才能完成？怎麼這麼大啊，如何在日落天色暗下來之前，建構起比較像樣的區塊？勞動的農民，正在對平原百年來的變動趨勢，做一點對抗的拉鋸。此時此刻，在土地上勞動的農民，真正懂得何謂寬、何謂廣、何謂大。勞動者眼裡，土地真是遼闊到力有未逮啊！
雖然只是一處小小的樹園，對於眾多找不到生活棲地的蟲獸草木群，卻是一個多麼廣闊而豐饒的空間！從小樹苗種下開始，數十年時光，陸續回來定居的生物難以計數。田間野地孕育著無數底棲生物，在我們腳旁，身邊，頭頂來來去去。蚯蚓、糞金龜在翻土，昆蟲、青蛙，小蛇跳躍爬行，蝙蝠，水鳥盤旋飛翔，眾生雲集的豐富世界，還有去年我們有緣拍攝到在樹梢一閃而過的白鼻心，蝸居我家園泥灘裡的柴棺龜，與我們連結起生命共生的軌跡。
不需要高眺，也無須俯瞰，只要置身其間，綠色帷幕垂垂覆蓋，以閒散的步履穿梭走踏，足以消磨每日晨起或午後的散漫時光。密林這麼隱蔽又寬廣，確實有一些奇蹟正在土地上醞釀。相較於那些永遠覺得開發腳步受阻，事業發展不足，而不得不汲汲營營賣力追求的人，也只有能夠共享大自然的人，才配享有無盡的廣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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