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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韓麗珠/【閱讀小說.長篇精摘】3之3 - 空臉

2017/08/08 06:00

圖◎川貝母

◎韓麗珠 圖◎川貝母

醫生站在街道的中央,感到置身在河流之中,四方八面而來的人潮都要把他帶到不同的方向,他可以做出的唯一的抵抗,就是以腳掌緊貼地面,以及,不時向路人伸出他的手,手上有一張關於做臉工房的宣傳單張。接下單張的人少之又少,大部分的人對他視而不見。另一部分的人撥開了他的手。就在他告訴自己,必須享受這樣的過程時,他發現一個女人在遠處盯著他。

「醫生。」她叫他。

他的臉不禁蕩開了一個微笑,自從他結束了公立醫院的工作,開設「做臉工房」,以名字來叫喚他的人愈來愈少,後來,幾乎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叫「醫生」,他的職業比名字更容易令他的思絮回到自己的身體之中。他並不以工作自傲,只是渴望忘掉自己的名字。

他仍然保持著禮貌的笑容,為了掩飾還沒有辨認出眼前的女人是誰的事實。

「我的房間仍然保留著嗎?」女人以一種帶著期待,卻小心翼翼的聲線探問。「房間。」醫生在腦裡反覆地推敲這個字詞,並不是為了其中的含意,而是她聲線裡的期待和無助,對醫生來說是雪地裡一把溫熱的炭。於是他靜靜地注視面前的女人,他想到一個森林,無盡的黑夜,沒有人的屋子,辦公房間內的一個紙箱、紙箱內藏著幾張微黃的宣紙,宣紙上的凌亂的圖案和用力過度的影子,跟這個女人的眼神如出一轍。他終於看到她的臉,但並非她目前的臉,也不是手術前的臉,而是一頭受傷而且非常疲倦的獅子。令他意外的是,他記憶中的她從來沒有帶著獅子的影子,但這也絕不是他透過手術加諸在她身上的部分。而是,在手術後蔓生出來的,一種偶然。

為了這種野草般的偶然,他不由得笑著問她:「你還想要一張怎樣的臉?」以一種相識多年的人彼此心照不宣的語氣。

空再次回到醫生為她預備的房間,那裡的陳設並沒有任何改變,除了紙鏡子的缺席。

「我想,你大概可以適應沒有鏡子及其替代品的生活。」

她坐在床上,卻沒法完全放鬆身子,就像害怕緊貼著另一個人的皮膚。她的拘謹,是因為這個房間,像自己的身體那樣包裹著她,而且沒有窗子,它有著各種缺陷,牆壁上有剝落的油漆,洗手間的門和門框有一道過寬的縫,但她對於它的結構瞭若指掌,它也貼合她,讓她以為可以在其中沉睡,不必煩惱要在何時醒來。可是這樣的房間也可以成為任何向醫生求助的人暫時的身體,他們進入房間,再從房間走出來,經歷一種類近的複製,以及,身不由己的親密。

空沒有向醫生查問,把臉的餘下部分更換的確切日期,她要知道的是,接下來,她還可以為自己的臉做什麼。她沒有說穿自己的想法。她不願意配合已經在實行的換臉計畫,就只能信賴醫生,這個跟她同樣從嗜睡中醒來的人,割破目前的她,幫助她褪去已經不合身心的外皮,揪出躲在皮層最內部的自己。那是不切實際的期待,但她認為這是必要的希望。當她坐在醫生為她預備的床舖上,棉被傳來洗滌後又發霉的氣味,沒有窗子的房間便使她無法得知日光的改變或黑夜是否快要來臨,切斷了外界的干擾,她從來沒有那麼清晰地肯定一個字詞跟她的關係──挖掘──借助醫生的手,挖掘自己的臉面,在政府要對他們的臉面進行集體重建之前。

「我可以為自己的臉做什麼?」空這樣問醫生。

「做一個面具、模擬一個手術,手術之前和後的景況。」

空選擇了那天。那天的晚上舉行靜默晚會。晚會發起人在活動邀請的簡介中,提示預備參加的人,出席時戴上一副自己討厭的面具,穿上黑衣。在集會中,沉默與平靜就是他們的共同語言,但他們必須具備,隨時撕破或被撕破臉面的決心。這樣的集會,在換臉政策頒布之前,每隔一段日子,就會出現。可是隨著嗜睡的風潮掩至,換臉成了無法改變的現實,集會的參與者和影響力也愈來愈少,後來,它彷彿只成了一個讓群眾宣泄情緒的窗口。空知道集會的消息時並沒有想過要參與其中,可是醫生的建議勾起了那個念頭。她並不是為了集會而製作面具,而是為了試驗那面具而跑到集會的場地。

空坐在巴士的上層最後一排靠窗的座位,鄰座的乘客湊近她的耳畔,壓低聲線對她說:「你的面具非常別緻。」空驚訝地抬起頭,最初她以為看到的是一個細嫩白皙的男生,他的頭髮短得隱隱現出頭皮,鼻梁筆直,而聲音卻有著女孩的輕盈甜膩。

空的視線落在鄰座的脖子上時,看到一片平滑緊緻的皮膚,像一根發亮的柱子,才發現所謂的面具不一定配戴在臉上,也有可能在身體的其他部位,或在看不見的靈魂上。車廂內的人,無論是閉目養神的、橫躺在長椅上的、低頭看著手機的,或正在和電話中的人展開對罵的,或在車廂以外匆匆路過的人,在空看來都掛著至少一個令他們自己生厭的面具。

鄰座的乘客跟空在相同的車站下車,那就是靜默晚會所在的公園。一個穿黑衣的女生走向空,給她遞上一個紙杯,杯內有一根蠟燭。

日落的餘暉殘留在樹木在路人的頭髮上,空拖著自己的影子,試圖在黃昏之前,找到一個可以在晚會中安坐幾個小時的位置,在尋找的過程裡,她看到的每一個路人,不管他們穿著哪一種顏色的衣服,都會令她想起自己那張埋藏在皮膚之下快要窒息的臉,使她生出了難以遏止的衝動,要抓破使她癢痛難擋的面具。她審視著迎面而來的路人的臉,他們的毛孔和膚色,無論眼前的人狀況如何,都令她覺得,他們比她快樂。

她靠著一株細葉榕坐了下來,從樹葉之間看到天空已成了深邃的藍,本來散布在各處的各不相干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坐了下來,每個人的頭上,都被一群蚊子圍繞,像揮之不去的苦惱,於是他們以打火機燃亮了手中的蠟燭。

後來,她告訴醫生,那個夜太亮,是燭光干擾了人的視線,也有可能,是參與者全都遵從不可交談的守則,那種令人不安的寧靜,使他們對於突如其來的闖入者,無法達到一致的對抗共識。當然,他們在任何時候都可以怒罵、呼救或叫喊,但當他們充分地意識到自己的權利時,一切都太遲了。並不是因為公園內為數眾多的管理員,行動過於俐落迅速,而是從制約至反抗的時間,比他們所想像的更漫長。

首先打破那種安靜的是雨。豆大的雨打落在他們的頭臉、杯中的燭火和他們坐著的地上。於是,他們慌忙站起來撐開傘子,畢竟,他們的面目跟燭火同樣脆弱,即使置身在集會之中,但空跟許多參與者,同樣無法確定,管理員混進人群之內是在什麼時候,她只記得,在所有的雜音之中,有人尖叫,可是那叫聲尖銳而且微弱,使人無法確定,是求救,還是興奮的歡呼。直至有人低呼:「他們抓臉!」、「有人受傷。」這樣的消息過了很久才傳到空的耳朵之中,而在這之前,她已經跟隨著許多參與者往公園入口的方向奔跑,那時候,除了許多人的足音和自己急速的心跳,她什麼都聽不到。但她後來對醫生強調,管理員穿著的靴子,跑起來會發出下雨的聲音。「他們抓破了一個人的臉,為了把他的面具扯下來,但沒扯下,只是抓出了太多的血。」救護車在交通擠塞的馬路上待了很久,到達公園入口時,夜色已很深。

「管理員的職責就是協助維持園內的秩序。」警方的發言人事後在記者招待會上交代事件的經過,認為意外是集會的參與者和公園管理員發生毆鬥而引起。

「市民應該留意公共場所的守則,並嚴加遵守。」發言人說。

「園內不得配戴面具。」公園內響起廣播時,空跟許多人一起逃跑,那時候,她不知道真正追趕著他們的究竟是什麼,只是逃命的驚惶早已在她心裡,長成了一棵茁壯的植物,幾乎堵塞著她的呼吸,但促使她行動。她跑到車站,走上一輛巴士,巴士載著她離開了現場,但她感到,自己的某個部分被一直遺留在那裡。

「殘留在臉上的,不必要的記憶,會在做臉的過程裡,被一併改造。」醫生安慰她。那時候,他們坐在餐桌前,一起注視電視上的新聞報導。

「任何主張臉面獨立的言語、行為和念頭,都是意圖破壞社會團結,安定和繁榮,分裂城市。」保安局局長評論,靜默集會裡的流血事件是一場衝突,雖然公園的管理員沒有執法的權力,可是他們為了保護社會的和諧而撕掉參與者的面具,是良好市民及盡責員工的行為,應該得到表揚。

空向醫生仔細描述在集會中,那些參與者的面具的特色,雖然大部分的人的面具,跟他們的真臉非常相近。透過沒有停頓的敘述,她逐漸把恐懼和愧疚埋藏在合適的地方。

進行手術的那個清晨,醫生走到雜物房察看那個天窗,在那裡,不但出現了奔跑的腳,陽光透過窗子,在牆壁留下發亮的光塊,使他認為,那是良好的徵兆,於是他走進廚房,在鍋子上澆油,煎了兩個荷包蛋,為了手術所要耗費的體力做出預備。

空嗅到雞蛋的香氣步出房間時,看到醫生在清洗食具。那並非第一次,她為了手術而保持胃部空虛,可是那是第一次,她感到飢餓如此難過。使她成了一塊被放在烈日下的冰塊,從堅硬至液態,而快要被蒸發淨盡。以致當她躺在手術床上的時候,無法感到一點恐懼,只有彷彿沒有盡頭的虛脫感。

「我可以把手術想像成一次死亡嗎?」空看著醫生手裡的注射液問。

已經戴上了帽子和口罩的醫生看著她說:「沒有人真正明白希望的意思,這裡的人都像燭火,非常容易就熄滅了。」然後,他把麻醉液注進她的手臂,要她從十數到一。

醫生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打開一個人的臉,對雙方來說都是非常危險的事,可是,那是做臉唯一的方法。要是那張臉毫無危機,即使動了手術也無法完成它的意義。醫生確實動過許多毫無意義的手術,客人醒來後都感到非常滿意,過了一段日子,甚至回來跟他說,他們因為新臉而變得更快樂。醫生因此得到更多顧客和金錢,但當他看到鏡子裡自己的臉,就知道心裡又空洞了一點點,為封閉的臉動手術,客人會看到表面的果效,但只有醫生知道,那塊精緻而亮眼的表皮下,並沒有中心的部分。那是假的。

空願意冒險。可是距離上一次的手術不足半年,但她的臉已改變,他走到她的臉之前,卻找不到臉門。他仍然記得,第一次剖開她的臉時,臉座落在一個平原,可是這一次,他發現自己身在懸崖,一所小屋在懸崖的邊緣。根據他的經驗,他知道那就是空的所在,藏在一張臉之下的另一張臉。四周昏暗,而且冷,屋子是一種灰泥的顏色,他繞著它走了一圈,也無法找到可供進入的大門,只好推開窗子,爬進去。屋內沒有光,他嘗試開啟電掣,但沒有電源,觸手所及之處,全是灰黑的塵,空氣中飄浮著發霉的氣味。他走進每一個房間仔細地搜索,也都沒有空的蹤影。只是,有一個房間,格外寒冷,沿著房間的牆壁一直走,可以通向一個湖,湖邊有一艘小船被綑在欄杆上,那就像一個暗示,或邀請,他猶豫著,他從來沒有在手術中,走得這麼遠,這樣會得到何種後果,他無法估算。可是,要是無法在這張臉之內找到空,一直以來所有的預備工作都會白費。他咬了咬牙,便坐上那小船,解開繩子,隨著水流和風向,把他送到某個方向。濃重的霧把他包圍,但水是清澈的,他只能注視每一刻的目下的東西,畢竟,隨著船不斷移動,他一直進入了不同的未知之中。

那團黑色的東西出現在他視線範圍之內時,他只有很短的時間,決定是否要捕捉它。否則,它就會被埋沒在霧之中。它有點像一束假髮,也恍若一個黑色的水母。他伸出手,卻搆不到它,船把他帶著,離它愈來愈遠,眼看它快要消失,他只得跳進水裡奮力游向它。湖水像冰,剖割著他的皮膚,但他的手碰觸到那東西時,它帶給他一種不斷蔓延的暖意。他把它湊近自己的臉細看,那確實是空的影子,卻比他預期的小得多。他划著手腳回到船上時,把它放在口袋裡,船漂回岸的中途,他可以清晰地感到,影子在他的口袋裡有節奏地躍動,像一顆鮮蹦活跳的曾經淌過血的心臟。

他捏著空的影子坐在屋子的中央,推敲著該怎樣做,那時候,屋子的燈已全亮了起來。他非常確定不可養在水族箱之內,否則,那裡的觀賞魚必會把她的影子當做飼料吃掉。於是,他想或許可以當做一束花,養在注滿水的花瓶之內,但,最後,他決定把影子埋在屋前的泥土,像植物般栽種,但並非一個絕對安全的決定,如果影子無法發芽,那行為則如同埋葬。可是,生命必須承擔風險,他只能給她無比的信任。

畢竟,他要製作一張活生生的臉。

離開屋子的時候,他發現傷口比他預期的更小,他用很幼的線把它縫合,然後用紗布包紮。完成這種種的步驟,疲累像氾濫的水,幾乎把他淹沒,他把所有工具消毒,丟掉所有的保護衣後,就倒在床上睡去。在夢裡,他一再對空說,手術非常成功。在夢外,空已從麻醉中轉醒,感到前所未有的強烈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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