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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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楊明/【閱讀小說】 暮雪 - 下

2017/10/31 06:00

圖◎王孟婷

◎楊明 圖◎王孟婷

後來,在未能實現的人生事業,以及年輕時錯過的可能婚戀之外,婉娟開始溫柔委屈地要求玨筠提早退休,溫柔地體貼玨筠每日擠公車上班的辛苦,委屈地表達自己獨自在家的孤單寂寞,況且三份租金加起來三萬多元也足夠生活。母女倆過去在公婆的壓制下,省吃儉用慣了,如今稍有奢侈,反而心裡不舒服,就連下大雨玨筠也不搭計程車,所以租金根本花不完,家裡完全不需要玨筠的薪資。是的,家裡不需要玨筠賺錢,但是玨筠需要出去透氣。

一夜復一夜的叨念,玨筠逐漸失去初時的耐心,她殘忍地揭穿婉娟缺乏擔當的怯懦性格,婉娟辯解著,對玨筠的頂撞並不發火,卻更讓玨筠生氣,如果婉娟能勇敢為自己爭取,玨筠讀書時也不至於什麼都不能參加,從學校的旅行到社團活動,除了上課,爺爺奶奶都禁止,她甚至不能和同學在星期六下午去看場電影吃碗冰。婉娟無力地訴說著自己的隱忍無奈,玨筠心裡卻浮現年輕時看過電視上播過的一部電影,一對母女在客廳裡進行的冗長對話,最後以一句:「晚安,媽媽。」畫上句號,女兒心裡暗暗決定自殺。

從小學畢業那年開始,自殺這個念頭就不時出現在玨筠的腦子裡,而她努力捱到五十歲時,七十多歲的母親對她哭訴:「如果不是為了照顧你,我早走了。」婉娟口中的走了,有兩層涵義,有時指的是自殺,有時指的是離家出走,所以玨筠是綁住婉娟的另一個沈家人。對不起婉娟的除了囚禁她的公公婆婆,變心另娶的丈夫,還有唯一的女兒,媳婦妻子母親三重身分,終於讓她一丁點自由都沒法擁有。

婉娟過世的那一天,玨筠的心情極為複雜,她既哀痛捨不得,但也感到輕鬆自由,她陪伴了三個老人走完他們的人生,終於只剩下她自己,可以過自己想要的日子了,雖然此時她也已經老了,但她不在乎,她去流浪動物之家領養了兩隻貓,她從小就想養貓,卻始終遭到反對。後事辦完,玨筠提出了退休申請,她心裡想母親如果知道,是會大惑不解還是勃然大怒呢?主管不明白她何以在此時申請退休,尚未屆齡之外也並無其他理由,因而擔心她會不會因為失去唯一的親人而消沉厭世,她堅定地回答:「我想過一段自在安靜且隨心所欲的生活。」玨筠猜想著有多少人真正過過這樣的生活。

她去旅行社報名參加旅行團,去哪都可以,除了陪母親回蘇杭探親,她什麼地方都沒去過,旅行社推薦日本賞楓泡湯行程,她嫌貴,旅行社業務立刻改推薦泰國,玨筠報名了。旅行團的住宿是兩人一間,別人都有伴,所以她和領隊住一間,途中領隊發現六十歲的玨筠居然是第一次出國旅行,大感驚訝,玨筠淡淡地說:「爺爺奶奶不准,他們認為旅行完全沒必要。等爺爺奶奶過世了,我媽一個人,她說老了玩不動了,我也不能自己出去玩,把她一個人放家裡。」

「你這就是所謂的親情綁架。」領隊喔一聲後,下了一個結論。

那次旅行並不如玨筠想像的美好,陌生的飯店房間睡不好,和陌生人一起吃飯吃不好,再加上每天要坐好幾個小時的遊覽車,她沒體味出旅行的樂趣。返家後,旅行社與她聯繫,想和她推銷其他行程,她坦白說了自己的看法,旅行社業務說:可能你不喜歡熱帶,可以去韓國賞雪。這業務聰明,記得日本她嫌貴,改推較便宜的韓國,業務繼續推銷:韓劇《冬季戀歌》看過吧,就是劇中取景的江原道。玨筠心想泰國確實是熱,陽光也太強,她還沒看過雪呢,在業務的遊說下,報名參加明年二月的韓國賞雪團,因為是農曆春節後的淡季,有促銷優惠價。

獨自參加的玨筠這回不是和領隊一間房,而是和一家五口同團出遊落單的人同一間房,這五人的組合是爸爸媽媽兒子兒媳和女兒,女兒已經年近四十仍未婚,比她小了八歲的弟弟倒是結婚了,弟弟夫婦為表孝心帶爸媽出遊,媽媽是韓劇迷,所以選了這個行程,姊姊也是韓劇迷,且不願意獨留家中便硬湊上來了,玨筠的年紀其實和這家中的媽媽相近,發現玨筠依然單身時,姊姊彷彿看見了二十年後的自己,屆時還能尾隨弟弟一家人出遊嗎?即使弟妹不嫌棄她,弟弟尚未出生的孩子未來也可能煩這個尾大不掉的姑姑吧。第二次出國旅行雖然看到了雪,但是為了賞雪玨筠特地買了件往後大概再也穿不著的羽絨服和雪地靴,仍然讓她感到不值得,拍回來的相片因為雪地反光強烈,不如她預期的銀雕玉琢的美麗,她依舊沒體味出旅行的樂趣,當旅行社再打電話給她時,她藉口貓咪非常排斥寵物旅館,她不放心,所以不想出國旅行了,旅行社業務識趣地結束了通話。

旅行不如想像中美好,玨筠想起她從小就想上的才藝課,於是她去了附近的社區大學拿回簡章,報名參加烘焙班和拼布班,她小時候羨慕別人的媽媽會做蛋糕做餅乾,奶奶總是說:「做那些沒用的白花錢,你媽會蒸饅頭包子,更好吃。」小小年紀的她覺得奶奶又土又不開化,現在她買了烤箱,可以自己烤餅乾烤蛋糕了,濃濃的奶油香味充滿房間就讓她覺得幸福,可是烤好的餅乾無人分享,烤一次,半個月還沒吃完,她很快失去了興頭,烤箱只能寂寞地占據廚房一角,好在她一個人住,倒也不缺這點空間。後來她又報了陶藝班和烹飪班,都是很快過了興頭,陶藝班她甚至只上了一半的課。

漸漸地,玨筠哪都不去了,她不知道自己看起來比那房子還要顯老,房子外牆貼著鵝黃色和墨綠色的磁磚,磁磚的大小像是她小時候愛吃的芝麻切片。玨筠因為老花,不知不覺習慣從眼鏡上方瞧東西,抬頭紋愈來愈深,花白的頭髮雖然定期染,但是髮根一冒出,明眼人還是看得出。然而皺紋白髮都還不是最嚴重的,母親過世後多年獨居,她幾乎沒有機會笑,起先看在旁人眼裡只是板著一張臉,接著是垮著一張臉,嘴角眼角下垂,總顯得不高興,眼神卻反倒銳利起來。現在六十多歲的女人很多都還打扮得時髦年輕,乍看不過四十,她卻是清湯掛麵的短髮,不化妝,冬季夏季都是衣櫃裡的舊衣舊褲,她都不記得上一次買新衣服買化妝品是什麼時候了。

她發現自己沒有親戚、沒有朋友,以前上班時雖然有同事,但她從未參加同事下班後的活動,所以退休後就再無人與她聯繫,現在她有的只是錢,也好,至少生活無虞。

玨筠坐在客廳裡,望著被貓抓破的紗窗,因為怕蚊子蒼蠅飛進屋裡,只好關著窗,夏季裡難免滯悶,她沒有空調,她不需要,她只需要有人來換紗窗上的紗,以前附近老房子的紗門紗窗壞了都找阿乙,他專做這一代的生意,如今老房子一幢一幢地改建,沒改建的也將木窗換成了鋁窗,只有玨筠家仍是木窗,阿乙病了後,她找不到人換紗窗,默默地坐在客廳裡的玨筠突然意識到阿乙其實也老了,阿乙的年紀與自己相仿,當年家境不好,書也讀不好,於是學一門手藝傍身,這是古早人的生活方式,補鍋的匠人一輩子補鍋,也沒聽說誰餓死。可現今不行了,技術變化得太快,好比以前玨筠上班時用過的3.5磁碟片,不知何時竟在這地球上消失了,一些存在磁碟片裡的資料,甚至找不到相應的電腦打開。她突然慶幸阿乙已經老了,不然他怎麼應對這嶄新而陌生的世界。

玨筠並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人住,她有兩隻貓陪伴,偶爾院裡有野貓來,她也餵牠們,於是牠們經常來吃飯,像是作客一般,吃完玩一會兒又走了,她一點不覺寂寞。她太知道老是怎麼一回事,在還可以自己生活時,她不想麻煩任何人,未老的人陪伴老人其實是件殘忍的事,她覺得爺爺奶奶甚至她的媽媽雖然才是那個真正蒼老的人,但他們都沒有她明白老是怎麼一回事,他們不明所以地老去,在老的前面倉皇、恐懼、哀怨、無措,而從小與老為伴的她,老是她生命的底色,這底色太濃太厚,青春的鮮麗一筆也畫不上去,如今她真的老了,她並不倉皇無措,因為老是她唯一習慣的。

今天她想泡一杯壽眉,廚房的櫃子裡有一排罐子,分別裝著香片、鐵觀音、文山包種、白牡丹、壽眉、水仙和伯爵茶,她可以隨意挑選,這對玨筠便是一種幸福。她可以完全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而這絕對充分的自由便來自於一個人生活,看在某些人眼裡這是悽涼,對玨筠而言卻是難得的自在,她活到如今才得以享受。小時候她早餐想吃吐司麵包抹奶油,爺爺不答應,他們家的早餐年復一年是昨晚剩的飯加水煮成稀飯,配豆腐乳和醬菜。爺爺奶奶過世後,媽媽為了健康堅持吃麥片,現在她憑自己喜好,漢堡三明治飯糰隨意挑選,晚上睡不著,她就邊啜飲白蘭地邊聽收音機,她不在意是否對健康有不利的影響,她不眷戀這個世界。

她明白自己如今的自在是因為對生無眷戀,不明白的是那麼是否意味著昔時年邁的母親怕孤單怕寂寞是因為尚有眷戀?母親過世前一年,父親已經先離開了世界,那邊的兒子決定將父親與他們的母親合葬。玨筠獲悉後立刻買了兩個相鄰的塔位,她和母親說以後我們一起作伴,母親嚶嚶地哭了,她想這不是母親真心想要的,但玨筠也無法。母親走後,沒有告別式,因為當真無親無友,火葬後送入塔位,當天玨筠便為自己簽了生前協議,母親後事有她處理,而她真是一無罣礙,也是無人可託,或者因此分外自由吧。

壽眉茶顏色深黃沉鬱,她啜飲著蒼老歲月,忽然覺得安心,她不要思索遺憾,和母親相比,母親至少年輕過,結了婚生下她,她才是什麼都沒有完成便直接老去。壽眉茶因形似長壽之人的雙眉而得名,滋味醇和,茶色清澈,今日或者沏濃了。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媽媽難得買給她一支棉花糖,潔白蓬鬆如一朵雲,因為捨不得吃,結果融化如線團般沾在竹枝上,原來雲朵墜落地面,美麗也消失不復現。如今玨筠早已放棄染髮,白髮之外,眉毛也出現霜白,蒼老固然使人無奈,卻也不是人人可得,世上多的是夭折早凋的生命,玨筠願意安心老去,因為這是她唯一擁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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