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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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陳柏言/【閱讀小說】上坡路 - 2之1

2017/11/28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陳柏言 圖◎阿力金吉兒

我來到了馬可拉,聽說我的父親住在這兒,是一個名字叫做佩德羅.巴拉莫的人……

──魯佛,《佩德羅.巴拉莫》

造七歲那年,第一次想及死。

那一日。

巨大聲響穿破雲層,震動著他的耳膜。造從夢裡驚醒,盜冷汗,摀著胸口大力喘氣。昏沉之際,他掀起蚊帳,翻滾下床。他撞開厚重的黑檀木門,赤腳跑跳至庭埕的正中央,抬起頭,眺望天空。沒有鳥,沒有雲,什麼也沒有,一如往常的午後──很快地,他感到腳底的熱燙,卻怎麼也沒有力氣逃脫。他近乎暈厥地跌坐門檻,背後殘破的兩尊門神靜靜守著。

黃昏終至,他遠遠望見祖母搧動斗笠,從山路歸來。彷彿被點醒那樣,造立即拔腿狂奔,環住祖母粗厚的腰,說什麼也不願放開。祖母一如往昔哼唱歌仔戲小調,敲落塑膠雨鞋底的泥。夕陽斜照,晚風的氣味讓造不安,卻也只能乖乖跟隨在祖母身後,依傍著夾四季豆,飲地瓜湯。睡覺以前,他們會看一個小時的鄉土劇,再到庭埕聽廣播(兜售跌打損傷藥品,觀眾卡拉OK以及攻訐政府的地下電台)。他拉起涼被,靜靜躺臥,聽著祖母的呼息,逐漸規律。月光冰涼,漲滿他們的床;而樹影搖晃,他想像一處洞窟,有泉水滴落。他蜷縮著,他只能等。他相信那徵兆會再次顯現,到時一定要逼迫祖母吐露實情。

(總有一天她會說溜嘴吧?)

那個漫長暑日,造總是疑神疑鬼,後山的大水溝和竹林不能再去,睡眠也變得又薄又淺。造深怕失去警戒,那巨大聲響的源頭,就會轟然降臨。

那些難以消抹的時間,造會躺在冰涼的竹蓆上,伸展小腿,去觸碰電風扇的扇葉。扇葉輕輕拍打他底腳掌,逐漸緩慢,終於停止──他將腳板抽出,扇葉又開始轉動。有時,風扇會吃進日曆紙,老舊機械齒輪喀喀喀喀彷彿就要爆炸。他便倒轉身子,讓涼風直接吹灌頭頂。他把那破碎凹折的紙張高舉,就著天光閱讀:星辰推移,吉日與凶煞。有時,他也會因為注視蚊帳過久昏眩飄浮,而把每一格重複的花紋或者裂口,看做夢中神廟的輝煌雕鏤。當他覺得白日無比漫長,屋中燒熱,他便逃出門,沿著偌大的庭埕走,走成一個圓,一個大圓,從各個角度賞玩他和祖母相依為命的家屋。從側邊看,房子是一頭鯨魚,屋頂長出柔軟的藤蔓,攀附,垂懸,還結出花果。正面看,則是一隻盛怒的孔雀,簷角上翹,竟有巴洛克式的殘餘雕飾(他不免想像這房子曾是什麼地主大戶的住宅)。屋頂有棵巨大的炮仗花樹,已有大半截枯萎了,葉片與莖蔓凋零垂落,懸在西面的那堵牆上;而另一半邊,卻奇異地暴發暴長,繁花交錯彷若巨獸,在風裡搖擺著長鬃。

雨水剝蝕漆痕,露出內裡,讓家屋的形貌更顯悽愴。

也有時,祖母會在飯後,從冰箱裡取出一罐啤酒,小口小口地啄。她曾經心血來潮,分造一口,造只覺得無比苦澀,隱隱作嘔。而後,喉頭溫熱起來,眼前事物卻逐漸清晰。他幾乎能看清楚空中的水氣如何迴旋,跳動,細緻紋理浮現有如淡灰色的筆跡。而在造的記憶裡僅有一次,祖母或許是貪喝了幾杯,竟踏起土風舞步。她像是貓發情撒嬌,撥打著門前栽植的槭樹葉片,揮舞酒瓶,發出呼呼風響。造還記得,木瓜果實的清香,與庭埕前曬乾的鹹菜的氣味;他記得滿天的星子,他抖動小腳,在晚風裡跟著搖晃起來。祖母漫天畫指,有些沙啞追述起,這ㄇ字形三合院,曾經也有別人住過。左邊住著某某,右邊住著某某,祖母像在點名,叫喚著看見那些幽靈的名字。彼時的男男女女,都沒有結婚哦──夏天,男人裸裎上身,女人也不穿奶罩,飯後喝杯小酒,就放起輕快抒情的歌謠。祖母像是廟裡的童乩,臉頰酡紅一片,像是初戀。造坐著,看著,總錯覺有輕霧飛起,將老厝,將庭埕,將祖母籠罩。迷霧散去,屋瓦煥然一新,炮仗花的落葉落花從土壤中浮昇而起,紛紛歸返樹頭。最讓造驚訝的,是祖母的皮膚忽然刷地光亮,老邁的眼睛忽然充滿水分,每一片指甲都暈散著粉紫色的光──

造揉了揉眼。

離開屋厝,要走一小段上坡路。那路可以通往後山,有一條河(祖母稱做「大水溝仔」的),以及一座更無人煙的竹林。

當然,也可以通往「外面」。

祖母每次上田,總要走二十分鐘的上坡路。造總是想,何以他們要住進這小小的山谷,無法耕種的爛土廢地?他坐在庭埕的正中心,大多時間看天,天上有鳥,有時看山,木葉隨清風搖落。更多時候,他爬上屋頂,凝神細聞,風裡有海的苦鹹。造沒看過海,腦袋瓜裡卻有模模糊糊的影像。他閉眼就能聽見潮水的聲音,不同色調的藍覆蓋,彷彿他已飛騰至堆滿肉粽角的岸邊,浪花輕浮,一簇簇螃蟹打上岸來。

祖母不在的時候,造常沿著那條上坡路來回地走。踢著小石子,默數檳榔樹上結滿的白色的花。他常常爬到較高的位置,放開腿,向下俯衝,故意在泥巴裡翻滾幾圈,爬起來。再往上跑。再俯衝。或者,爬到高處的平台(已經可以看見小廟和榕樹了),看山嶺上的陽光,穿射樹叢,灑滿庭埕。造從沒有離開過,那條上坡路的頂端,就是王國的邊界。他只知道再上去,有一座小土地公廟,有一棵綁著紅條的巨大雀榕,一盞壞掉多時的照明燈。他知道,再過去,有一座古早時代的焚字樓,再過去,是市集,火車站。那是「城裡」了。那是一座港鎮,有一條漁貨大街,一條條泊港的船。祖母並未禁止他,繼續往上走,但造總是深怕,只要他過了某一條界線,這個他和祖母相依為命的所在,就會崩塌。

他的世界太脆弱,連一點聲音都可能摧毀。

他還在等待。

他好像從出生開始就善於等待。他已經慣於跟自己玩遊戲,跟這整幢彷彿行將崩毀的老屋玩遊戲。他喜歡把屋厝整個搬進腦海裡,裝潢整建,然後毫無留戀地毀棄,就像在沙上作畫。

那一天下著大雨,祖母帶來了死訊。

造的曾祖母──也就是祖母的母親──被鄰人發現倒臥在棗子園裡。她仰躺著,斜背著農用布袋,青綠的棗子撒落一地。老鄰人摀著鼻(這熱天裡已飄出屍臭),翻開她捧在胸前的右手,發現裡頭是一顆被蜂鳥啃咬一角的果實。人們皆不捨地說,這老人家肯定工作到最後一刻吧,必要報請鄉公所,頒給她一塊匾額。

造從未見過曾祖母,以為她早已化做塵土,墓草大概比他還高了吧(祖母都已那麼老了啊──)?造並不明白,是否應該憂傷,對他而言,曾祖母只是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又死了一次而已。

祖母並沒有多說什麼,造卻第一次發現她如此蒼老(她與曾祖母是否相像?)。

造看著她從五斗櫃裡取出剪刀,縫線,以及一塊不知從何而來的巨大黑色布料,在餐桌上就裁縫起來。造安靜注視著祖母寬大的肩膀,如何安穩地起伏,彷彿在描摹一幅字帖。造看著看著,竟也入神,以至沒有注意到,天色烏陰,隨即降落大雨。或許是雨水帶來的涼意吧,他竟然打起了哆嗦。他覺得胸口有股難以言明的預感,彷彿他就要失去祖母、失去這座老厝了。

在造短短七年人生最大的一場暴雨之中,造看著祖母辛勤地勞作,無來由地思索起自己的身世。他無父無母,也從沒有一個足以言說的「家族」。他像是《西遊記》裡的孫悟空(他總記得繪本裡那個紛飛石屑中大大的「砰」字),從宇宙的虛無裡迸生。他並不清楚,這幢老厝的初點;他只是隱隱感知到,自己將會是這幢屋子最後的主人。

雨仍在無有邊際地下。

造將自己鎖進臥房,任憑祖母在外頭呼喊,怎麼也不肯出來。他為電風扇插電,涼被輕輕吹起,像是微小的波浪。他仰躺著,想像曾祖母臨終前的最後一眼:是繁密的棗樹葉子,清朗的天空,還是那短路的一瞬就墜抵純然的黑暗?

祖母早已靜下。

造聽著雨,夾混男人的細碎聲響,是祖母轉開了收音機吧。雜訊加上門的阻隔,他聽不清楚那男聲到底在談論什麼(賣藥,政治,或者解答某太太的婦科難題?)。然後,就是台語歌了。他隱約聽出,那是祖母喜愛的〈惜別的海岸〉。他幾乎要跟著哼唱起來:不平靜的海湧聲,像阮不平靜的心情──他忍住了。

他從沒那麼長時間看著蚊帳收起後的天花板。他發現牆邊有一突出的木條,並研究起蛛網(蜘蛛哪裡去了?),龜裂的油漆,露出灰白色的牆體。就這麼看著,聽著雨聲,還有那沙沙的通俗歌。

也不知什麼時候,他睡著了。造再次睜開眼,祖母已經舉起大傘。她擁著黃色透明雨衣的他,踏出家門。那將是造第一次,離開他們的屋厝。造想著,他永遠不會忘記今日,泥水的黏稠與飛濺,還有那些爛在地上的檳榔花(在暴雨中彷彿還有細細迴旋的香氣)。

那雨下了簡直有二十年之久。(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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