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林水福／【國際文壇】 金子兜太 － 前衛俳句旗手的殞落

◎林水福

一

日本現代詩壇雖以現代詩為主流，然而，如和歌、俳句等傳統詩依然占有一席地位，仍有擁護者，而社會也給予相當的發展空間。例如《每日新聞》有「每日歌壇」（和歌詩壇之意）、「每日俳壇」，《朝日新聞》給予俳句固定版面，但現代詩卻未獲同樣待遇。是否因為現代詩已蓬勃發展，毋須刻意「保護」，就不得而知了。

金子兜太（Kaneko Tota，1919-2018），戰後日本的代表性俳人，前衛俳句運動的中心人物，也是《朝日新聞》俳壇選者之一，2018年2月20日辭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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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子兜太1919年生於琦玉縣，從舊制水戶高中時代起即開始寫作俳句，師事《寒雷》主事者加藤楸邨。東京帝國大學經濟學部畢業後，進入日本銀行服務。以海軍軍官身分在南洋特拉克島迎接戰爭結束，之後復職。二戰結束後，歌詠社會性題材的「社會性俳句」，是前衛俳句運動的中心人物，戰後俳句運動的旗手。曾擔任現代俳句協會會長多年，獲日本藝術院獎、正岡子規國際俳句獎大獎、每日藝術獎、菊池寬獎、朝日獎等獎項。

回顧金子兜太九十八年的生涯，可大分為二個時期。一是「昭和的兜太」，以社會性俳句、前衛俳句之旗手，擴大二次戰後日本俳句境界的時期；二是平成的兜太。

二

談第一個時期的兜太之前有必要先說明何謂「社會性俳句」、「前衛俳句」，其起因與內容為何？

這與戰後日本的環境及桑原武夫的第二藝術論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日本二次大戰後的文學，是作家面對無限的焦土，確實反問自己的生命與人存在的方式而出發的。小說方面，志賀直哉的《灰色的月》、宮本百合子的《播州平野》、椎名麟三的《深夜酒宴》等如是；俳句方面，如西東三鬼於昭和21年（1946）發表的「大家背著大袋子／如雁行而去」這首俳句，正值這一年《中央公論》、《展望》、《世界》、《改造》等重要雜誌一一復活、復刊，日本文壇呈現新出發點的當頭。

西東上述的俳句，讓人連想到《深夜酒宴》之一情景：主角背著幾乎無法承受的重物，喘著氣走向車站。燦爛的夕日照在燒毀後的遺跡。那時，「我」突然想到，從出生開始不就是這樣一直走著嗎？這是自己人生的象徵性姿態。

1946年桑原武夫在《世界》雜誌發表「第二藝術――現代俳句」（後來通稱俳句第二藝術論）對戰後俳壇投下爆炸性衝擊。主要論旨：現代俳句作者的名字，如果隱而不現，無法區別大家或素人。作品本身難以決定作家的地位，因此，以俳壇的勢力和結黨決定地位。芭蕉崇拜，使俳句淪為平庸。「人生既然繼續近代化，現在現實的人生進不了俳句。」「（俳句）適合有其他職業的老人和病人，做為消遣的玩具。」「因此，稱（俳句）為第二藝術論，與其他有所區隔。」

俳句的近代化，呼應時代的現實問題等，其實這是既舊且新的問題，之前明治末期有河東碧梧桐等的「新傾向俳句」和昭和前期的「新興俳句運動」，對於俳句形式、方法論的意識或有差別，但各自意識到如何將現實寫入句裡，或者說俳句如何反映現實人生，是最重要的課題。

桑原的文章當然引起很大的反彈，加藤楸邨、石田波鄉、秋元不死男、西東三鬼、中村草田男等「顯示」「將現實人生寫入俳句」的實證。

出身《杜鵑》（ホトトギス）的中村草田男在戰後的言語與行動，直接顯示對現實社會的關心，成為「社會性俳句」的牽引力量。1946年〈給楸邨的信〉，文中追究加藤楸邨的戰爭責任，強調詩人的時代使命。他說：「為了使俳句成為活的世界，必須以圍繞個人的各種狀況為背景。」

推動「社會性俳句」的詩人，除了上述的俳人，還有當時三十幾歲的俳人，例如：澤木欣一、金子兜太、原子公平、佐藤鬼房、鈴木六林男、古澤太穗等。其中之一就是金子兜太。

金子兜太提倡「造型俳句」――傳統俳句是歌詠與觀念投影的方法，即對象與自己直接結合；而造型是將傳統的直接結合切離，於其中間放置「創造的自己」。藉此挖掘意識，利用意象掌握表現。意即，從傳統的偏重素材，轉為內部現實的把握。

昭和37年（1964）金子兜太創辦《海程》雜誌（2017年5月以高齡為由，宣布於2018年9月停刊），積極實踐其俳句理論。

後來俳壇覺得金子兜太的「造型」論，不易理解，且亞流和模仿之作層出，不久即以「前衛俳句」統稱之。

金子兜太與山本健吉、中村草田男之間對「季語」（於連歌、俳諧、俳句等使用季節的詞。亦稱季題。如東風、春雪、貓柳等是春天的季語；五月雨、青蛙、紫陽花等則為夏天的季語。）打筆戰。否定基於季語的既成情緒與美意識。認為水庫、鐵桶皆可入俳句。寫下「果樹園／襯衫一件的／我的孤島」「每一個都嘴巴很美的／晚夏的爵士團」等富含青春氣息的抒情句子。積極歌詠無季語之俳句，擴大俳句的愛好者與作者。

2004年喪母，06年喪妻，這段時期開始研究脫離社會而活的小林一茶和種田山頭火（順便一提，山頭火拉麵名稱，即出自於此），以一茶自稱的「荒凡夫」（大凡夫之意）――即使無法脫離煩惱的自己，也希望能自由自在生活――為「座右銘」。著《小林一茶》，掀起為一茶和山頭火二人再評價的機運。

三

平成的兜太，積極反戰、反核能發電，反對安全保障關聯法案。2011年311東日本大地震時，金子歎三陸沿岸的海嘯、對福島核能發電事故的憤怒表露無遺。寫下「海嘯之後／老婦人活下來沒死」、「福島生病／吾妻山白雪夜之聲」。

2015年受作家澤地久枝之託，揮毫大字寫下「不容許安倍政治」，成為反安倍政權的象徵。

金子兜太的代表性俳句，諸如：

「水路的盡頭／放置炎天的墓碑而去」：以海軍中尉身分在密克羅尼西亞．特拉克島戰場體驗寫下的一句，為亡友餞別。

「彎腰、灼傷、原爆地的馬拉松」：1961年任職長崎時歌詠的代表句之一。看到馬拉松跑者從山路跑向原爆中心地時浮現「人的身體被燒得彎曲的意象」，寫下此句。

「銀行員們從早／如發螢光之烏賊」：眾多銀行員從早為生活汲汲營營的情狀，如大量螢光魷（亦稱螢烏賊）的忙碌樣子。

以上三句皆未使用季語，充分反映「現實」，震撼、渲染力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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