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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鍾怡雯/吃自己

2018/04/02 06:00

圖◎吳怡欣

◎鍾怡雯 圖◎吳怡欣

吉野櫻的樹幹布滿深淺不一的刀痕。它原是棵不肯好好開花的樹,春天來時,開著應付季節應付我的花。幫它找了許多不開花的藉口,陽光不足土地缺肥天氣不夠靚,或者跟人一樣心情不好,安撫的話我也悄悄說了。終於有一年年底,拿出菜刀往它最粗壯的主幹砍下去,不入骨,只傷及皮。鄰人見我拿菜刀對著花樹喃喃自語,問我怎麼了?

免不了要再說一遍母親種樹的經驗,恐嚇它,再劃兩刀。

自此每年爆開。有砍有差。如今它非常賞臉,什麼時候葉子該黃該落盡,花苞何時該冒花兒怎麼個開法才最動人,完全心裡有數。肯定是開悟了,花樹就該有花樹的樣子。

給它幾刀,這是種地人留下的實戰經驗。母親用這個方法對付過木瓜樹和芒果樹,非常有效。不開花不結果,或只開花不結果都適用,幾刀下去,公木瓜都得變成母的,而且碩果累累,結得毫不含糊。樹木是寵不得的,人當然也是,母親彷彿這樣暗示,她揮刀砍樹時毫不留情。樹肯定很痛。痛激發生存的本能,這是多年後的領悟。台灣的農人甚至讓木瓜樹傾斜著長,生存的威脅逼出高產量,讀到這則新聞時,心裡動了一下。

承認吃苦是跟命運示弱

1988年秋天到了台灣,邊當大學生,邊學習如何生存和生活。同寢室的朋友都是中南部上來的新鮮人,剛脫離高中的桎梏,新鮮人的身分跟台北一樣讓她們好奇,每天都有分享不完的話題和故事,寢室永遠不缺笑聲,玩四年看來是可能的。我卻滿腦子錢的陰影,離家是自由了,生活費卻讓我發愁。原來想像師大的公費充裕,足以無後顧之憂好好讀四年,沒想到是兩千多,只怪我沒打聽清楚。學姊傳下的經驗,一定要打工存錢,不然開學連買書的錢都沒有。一定要存點老本,萬一有急用。還有,暑假要返馬吧。機票錢也得存一下。

來台前沒人告訴我這些事。

來台前當過工廠祕書、小學臨時教師的薪水付了機票錢,剩下的省著用,夠第一年生活。接下來呢?還沒嘗到當大學生的喜悅,先感受到生活的艱難。沒錢的壓力比讀書大太多了。以前用「吃自己」調侃別人,這下可好,真正要吃自己時,完全笑不出來。吃飯是腦袋放空的時刻,我卻常常在師大地下餐廳吃飯時想到錢,想著探底的存款,看不見的未來,常常食不知味。寒冷的冬天,菜冷得快,底下汪著的油成果凍狀,吃下肚還要胃去暖。我不想家,卻想念熱騰騰上桌激發食欲的食物。吃冷的食物身體沒能量,連講話都變慢變小了。

打菜時還常常對著沒看過的魚和菜發呆。海帶類來台前我從未吃過,卻是自助餐最家常的菜,曲曲的、切絲的、片狀的,炒的、滷的、煮湯,每天一定吃得到。豆皮炸了之後用番茄醬煮得暗紅,還是用看的比較保險。最怪的是雪白的豆腐上扒著半個皮蛋。這對硬湊成的黑白配比較像藝術品,不知道為什麼讓我聯想到你死我活。吳郭魚和筍子都不是我家餐桌會出現的菜,卻是宿舍的熱門菜色。還有,我們叫包穀或玉黍蜀的玉米,不是應該水煮之後整支抓著當零嘴啃的嗎?第一次在湯裡撈到黃澄澄的玉米時,還猶豫著這是不是湯渣,可不可以吃?玉米粒炒紅蘿蔔,紅黃配,好看是好看,可是,都不是我的菜。

湯也是。從小喝到大的湯少說在爐子上慢火煲了兩小時,火候夠,底氣十足。自助餐最常出現的豆腐海帶味噌湯,或竹筍湯嘗起來都很不對味。我很清楚問題不在食物。在這種事情上跟自己過意不去,在不該堅持的事情上堅持,其實是自討苦吃,也叫折磨自己。母親如果在旁邊,那把刀肯定會劈下來。

挑剔食物,缺錢,苦惱無處可訴。從小到大,我不太訴苦,也無人可訴,大概也不覺得吃了什麼苦。沒有苦的概念就不會有苦的實質感受,而且,承認吃苦是跟命運示弱,鍾家的家教裡沒有弱者。母親砍樹的狠勁,很可以說明我們是怎麼被養大的。

食物可以挑著吃,沒錢是事實。無論怎麼省,錢都慢慢變少了。

從沒想到要擔憂沒錢吃飯,沒錢過活。沒想過跟家人開口,有本事離家就得有本事過活,以前日子有父母扛著,再怎麼窮,總是過得下去。我還沒有嘗過跟錢切身搏鬥的滋味。

這一年,我對「吃自己」這三個字充滿了敬意。

就在這時,發生了六四

六月五日是西瓜節,師大校慶。夏天比校慶早來,西瓜也早在校慶之前就進駐了女一舍。熱氣蒸騰的師大路上,飄散著甜膩的西瓜味,水果攤成了西瓜攤,蒼蠅亂飛。女生宿舍可以改名叫西瓜宿舍了。有的寢室把收到的西瓜擺到走廊,宿舍太擠,偎在門口的西瓜成了合理的炫耀。沒有冷氣的六人宿舍,夏天留下充滿汗水和失眠的回憶。我們家沒冷氣,睡覺時連電扇都不開,汗流到夢境順便滋養夢土。師大女一舍的熱和悶卻令人心煩,沒錢煩上加煩。況且那麼擠。擁擠的日子到了校慶達到顛峰,人跟人擦身而過時都會搧來熱風和汗味。我的心也如熱鍋上的螞蟻。收到西瓜又怎樣?暑假快到,找到兼差才是正事。

錢像緊箍勒住我,讓我愈來愈焦慮。每天醒來我都想,快沒錢了。偏偏入夏天亮得早,天一亮,焦慮就跟著甦醒。從前不懂得自我排解或釋放情緒,不曉得著急無濟於事,把牙磨壞或睡不著更是連本帶利式的折磨。應該阿Q一些,船到橋頭自然直;或者強悍一點,把困難當鍛鍊,日後百毒不侵。當然,這是馬後炮了。事實是,走投無路、無倚無靠這些社會新聞用濫的形容,突然變得很具體。

就在這時,發生了六四事件。大馬傳統華人家庭長大的小孩,政治向來是熱門的茶餘飯後,六四撼動我的,是他們用青春實踐理想的形式,那些影像的衝擊力和後挫力,讓我暫時放下迫在眉睫的生活費。沒上小學便知道毛澤東和孫中山,還有選舉時的火箭,那是反對黨的標誌。祖父投票必然投火箭,他對執政黨向來沒好話。他說國父我們都直接切換成孫中山。至於書本裡的國父東姑阿都拉曼,他會打從心裡哼出不屑。兩個叔公很年輕時就死在日本鬼仔手裡,屍首都沒找到,這事他從來沒提。倒是父親在祖父過世後不經意說起,讓我立刻聯想起祖父半醉時的神情。他坐在籐椅裡不言不語猛抽菸,眼神定格天花板,或者前方的虛空。叫他,他會回神一下,換個姿勢。如此坐上一晚。很多晚。喝到爛醉睡去。從小看大的熟悉神情,說明生存的艱難。那一輩的華人歷經戰爭和離亂,活下來到底是勝利還是無奈,實在難說。過日子多麼不容易,過上好日子更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我在五一三事件三個月前出生,不知道哪來的風聲,說馬來人要殺華人的新生兒,母親不敢去政府醫院待產,花錢到私人醫院,連隔年六月出生的大妹也是私人醫院出生的。殺小孩子啊,誰敢拿自己的小孩開玩笑,母親說話的語氣很惶恐,彷彿事情剛剛發生。她不會用什麼種族、血腥、暴力這些複雜的字眼,連恐懼這兩個字也不懂,只會用客家話不斷說驚這個字。驚。這個字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母親的驚字是立體的,那語氣和發音自動在我腦海轉製成畫面。二十歲的母親花錢生女兒,在我們家叫賠雙。母親說這事時我已經教書,卻讓我想起最早的跟政治有關的記憶。童年最早的畫面,跟生存有關,跟馬共有關。

大概三、四歲左右吧,還住新村。突然有一天母親拆了我的紅布小枕頭,她拆得很急很亂,棉花灑了整個睡房的地板。好端端的枕頭怎麼了?祖母提醒她哪裡又哪裡可能還有紅布,要全部銷毀,語氣不太對。我看不到,你要細心找,不然就死了。祖母的叮囑很不尋常,到底搜出紅布會怎樣?枕頭套原是母親結婚時掛門楣的紅布裁成。紅布是馬共支持者的暗號,當然也可能成為警察逮人的證據,不知道那陣子究竟有什麼風吹草動,華人對政治一向過敏。幾年前讀馬共的資料,說是70年代還有人陸續加入馬共,這段記憶立刻竄出來跟資料接了頭。祖母說的死了,究竟是怕馬共還是警察上門,我沒懂,只記得那種慌亂的語氣。出了大事,家裡就會有人用這種語調講話。我很怕。

多年前問過母親這事的始末,她反問,有嗎?你會不會記錯?

不可能是我的杜撰,連畫面都還在腦海生根。生存的威脅或艱難,母親肯定經歷得夠多了,那件事對她或許虛驚一場,完全沒印象。對我卻是最早的驚嚇,一輩子銘心。

生活的利刃只劃傷了皮

從來沒有問過母親的成長。母親的少女時代我來不及參與,也沒刻意問。我們閒聊的時間太少,少到沒機會回顧她的青春,她不太提往事,大概不堪回首,像棵刀痕班駁的橡膠樹。近十個兄弟姊妹的割膠家庭,只讀到小學三年級,大姨還送養,應該沒有幸福快樂的故事可以說嘴。以前我有個外號叫「鍾意問」。用廣東話念我的名字,就是「很愛問」,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愛問母親的從前,直到她過世,才弄清楚原來她排行第四。大學時家裡沒電話,我們沒電話粥可煲;她識字少,一版報紙要看很久,讀懂多少,只有自己知道。她從沒給我寫過信,我連母親的字跡都不認得。

母親沒過問我的大學生活,我也沒主動提過,過日子嘛,這麼尋常的事,有什麼好說的,甚至連夢都懶得理它。大學生活幾乎不入夢,意味著它沒有搖晃我的生命,沒有驚動我,生活的利刃只劃傷了皮,沒有傷到本,倒是激發了生存的本能,像老家那些木瓜、芒果樹,或我家吉野櫻。比較起來,母親的狀況壞多了,在我念大學的年紀嫁入鍾家,欠下沉重的子女債,健康債,過了沒得選擇的一生,像被割了一輩子的橡膠樹,膠汁流盡,全身傷痕。吃自己的辛苦實在太微小,寫下來,還是算給它面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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