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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謝凱特/西邊的阿嬤

2018/06/04 06:00

圖◎王孟婷

◎謝凱特 圖◎王孟婷

阿嬤住在靠近後陽台的西房間,小學放學後,我和哥哥在家裡到處奔走玩耍,會繞到後陽台,藉著下午的陽光打進房裡時,窺看阿嬤在做什麼。

其實阿嬤大半時間什麼也沒做,只是用一台小收音機播放念佛的錄音帶,不然就是轉開廣播,聽著那些我從來都沒聽懂的閩南語廣告和聊天,邊笑邊鬧,逗得臉上撲著白粉的阿嬤單邊嘴角上揚起摺,難得地笑了。即便後來牽了有線電視,從老三台的時代換成百餘台的頻道,阿嬤從來都沒有離開她的西房間和收音機。我有記憶的時候,已經是她的晚年了,每每看著一個遲暮之年的她臥床,放任小錄音機嗤嗤擦擦地響著,花布床單上的她看起來很寂寞。

偶爾哥哥想跟阿嬤玩,從後陽台叫阿嬤阿嬤,阿嬤穿著蕾絲滾邊衛生衣躺在床上,沒反應,幾次後遂拿起象棋從窗戶丟進。阿嬤最嚴厲的指責,就是壓著被擊中的頭杓,說,麥安捏好某。

阿嬤的桌上總是會放著一張觀世音菩薩的畫像,還有一串晶黃色的佛珠,她常常向佛像膜拜,想合十的雙掌總是有落差地錯開,左手顫顫巍巍,癟了的嘴吃力地喃喃自語。

她總在祈求什麼呢?我偶然逮到機會問:阿嬤,你跟觀世音說什麼願望?

身體健康啊。幼稚園大班的我很吃力地用注音符號拼這句閩南語,ㄒㄧㄣ,ㄊㄟˋ,ㄍㄧㄢˇ,ㄎㄨㄥ,腦袋裡沒出現對應的字。拉拉像豆皮包著雞骨的阿嬤的手,問,這啥米意思?

有些事似乎已經發生

小時候做錯事,父親會抓著藤條往哥哥和我身上猛抽。

大半都想不起來是什麼事情了,脫不開是偷父親放在冰箱上的零錢,還是兄弟因為一罐飲料吵架。哥哥閃躲著父親的藤條,母親肉身阻擋。阿嬤聞聲,終於從西房間出來,喊著:好啊啦,毋通擱打啊。護子心切的母親和口頭勸諭的阿嬤無疑火上添油,父親下手更狠,以現在眼光看是一場俗濫發噱的肥皂劇中,藤條揮舞幾個空檔,我看見阿嬤手腕上的晶黃色佛珠,像只為了緊緊繫住她衰老而細瘦的手,就用光了它自身所有神佛之力似的,那麼勉強。

有一天下午老師叫我收拾書包,說媽媽來接了。以為是終於要帶我去哪裡玩了,開心得隨意拾掇就出教室,結果母親騎著小綿羊機車,繞過大公園,來到舊家,只見叔叔姑姑等人圍著在廳堂裡,一張隨意鋪著的床上躺著阿嬤。

母親揪著我到床邊,跟阿嬤說,嬤,細漢孫仔來共你看喔。

阿嬤沒有反應,看上去就像平時午後聽著收音機念佛睡覺,半閉的眼睛透出一條縫,好像在偷瞄著這些子孫打量著。其中一個姑姑不小心嗚咽出聲,被父親阻止,我還是沒有確認眼前是什麼事件正在發生。

還缺少一台念佛機罷了,我這麼想。有些事似乎已經發生,變成完成式。像我平日在後陽台看著從水牆角的小洞中爬出的螞蟻,一隻一隻被我用食指輾斃,接續而來的螞蟻似乎毫無知覺前方發生的事件,只是對著同伴屍體稍稍猶豫,原地繞了兩、三圈,繼續跟著原本路隊往前行走。

母親告知我接下來幾天不用上學,跟學校請了「ㄙㄤ假」,假期間我都住在舊家三合院。第一天看見幾台卡車來來回回,載著鋼架、帆布,在稻埕架起雨棚。我看見其中卡車上面載著花圈和罐頭飲料塔,問哥哥那些汽水能不能喝,哥哥蹬蹬蹬跑去問父親,蹬蹬蹬回來,不行啦,白癡。那些是辦阿嬤「ㄙㄤ事」用的啦,阿嬤要走了啦!

走去哪?

去西邊啦!

阿嬤臨終,父母依習俗,把彌留之際的阿嬤載回舊家,壽材喪禮老早連繫好,等阿嬤在熟悉的故居嚥下最後一口氣,就送她上路。

傍晚我偷偷跑進工人搭起的喪禮雨棚裡,看著高處掛著一張又一張的圖畫,十八張畫著十八種殘酷刑罰,數不清的人就在裡頭歷經刀山油鍋,拔舌焙烙等刑罰,這幾幅圖畫並沒有告訴我受完這些刑罰之後會去哪裡,彷彿人們會在這十八張連環圖畫中不斷循環,從第一張到第十八張,接著又是第一張。

臨行的阿嬤要去這裡嗎?我將來有一天也要去這裡嗎?

忽然,房間多了一個

隔天幾位披著華麗袈裟的師公來念經,我和哥哥躲在布幔後看著師公不知道念什麼鬼東西,哥哥就學著師公嗯嗯啊啊念了起來,旋律套進小雞雞大小便的詞語,惹得我也發噱。在場大人看了都尷尬,原是跪著的父親氣沖沖起身,踉蹌走來,刮了哥哥和我兩個耳光後腳麻癱坐。師公假裝沒聽見,只是配合著休止符敲了一下大缽,繼續念唱自己的歌。

晚餐後,我和哥哥認真地替阿嬤在小鐵盆裡燒起金紙橋。把金紙對摺,沿鐵盆一張搭著一張,讓火綿延,說是在替阿嬤鋪路,如果火滅了,橋斷了,阿嬤會在這茫茫無垠的接引之中失了方向。

喪禮漫長,數日間,助念師公師姊一念數個小時,有時大人跪,有時我跪,幾分鐘受不了倒地,父母要我再忍忍,幾秒鐘後我又倒地。去歇睏啦,父親一句話,我立刻起身無事般跑去後頭吃湯麵鹹粥,回來不願跪就繼續搭金紙橋,摺歪歪扭扭的紙蓮花,偷聽大姑姑小姑姑和阿妗開始討論三合院該如何處置。彼時父親與我一家已經住在新家,姑姑們出嫁,叔叔理所當然變成三合院主人,卻因賭債常跟兄姊借錢。阿妗向姑姑哭窮,姑姑酸言酸語說自己弟弟有多差勁,怎麼嫁這種人。她們笑咪咪地說這些話,彷彿說著誰家的瓜熟了,誰家的爛了。直至出殯時,金紙銀紙,與我摺的歪歪扭扭的紙蓮花,以及阿嬤隨身的佛珠終於一起封棺,沉悶而漫長的日子就像金紙橋一樣循環地燒成灰燼。

那年我沒有過生日,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件事情也被我遺忘了。只是想起棺木裡的阿嬤睡覺的模樣,假如用象棋丟丟看會不會醒來。

最後的夜裡,馬戲班子在稻埕外的空地架起舞台,倒立雜耍,唱歌跳舞。阿嬤高齡仙逝,還請來脫衣舞女郎慶祝,穿著亮片水鑽衣,銀皮魚般蠕動身軀,高高開衩中踢出黑絲網襪包覆著的肥美的腿,接著瞬間脫開上衣又遮回去,老中青少男滯傻數秒,回過神問到底有沒有露啊,再一次啦!夜色混進霓虹乾冰,煙塵中看什麼都是幻覺。女郎不疾不徐抱著魚皮衣退場,雜耍少年再度登台,還將硬幣一把一把往台下撒,我們這群孩子可樂壞了,急著撿錢當零用。我手小,勉強撿了一把,黑天裡一個絆腳,錢全部灑進草叢,怕黑又怕鬼的我只能隔天來找。

當晚喪禮的鐵架雨棚都速速撤去,只留幾個寫著大大的奠字的罐頭飲料塔還留在原地。姑姑說可以拿飲料來喝了,我興沖沖拔了罐葡萄汽水奔回房,蠻勁扯開易開罐拉環,汽水像手榴彈一樣炸得房間都是紫色斑點。

我沒有搖啊!它自己炸開了!堂哥堂姊急忙幫忙收拾房間,不聽我的辯解。我抱著歉意,喝著葡萄汽水時,每喝一口都有偷腥般的祕密甘甜。

隔天早上,我回到跌倒的地方撥開草叢一看,找不到半個十塊錢,只有幾顆碎石子和蝸牛屍體,直覺那些硬幣根本就是鬼錢。鬼錢就這樣融進地底,被阿嬤當盤纏帶去西邊了嗎?

阿嬤走後,房間多了一個,哥哥先是搬進了阿嬤的房間,住了一學期交換房間,輪到我搬進去時,阿嬤的藤編櫃仍舊擺在房間一角。藤編櫃約兩百公分高,上半是半圓形的開放式空間,下半隔成了兩個抽屜,底下是門片式收納櫃。我拉開抽屜,看見許多阿嬤過世前穿蕾絲滾邊衛生衣,發出一股她身體如陳倉枕頭枕心的鬆軟味道。再打開底下的櫃層一看,有我小時候用的燈心紅小尿桶,一旁擺著幾包成人紙尿布,側仄邊一瓶明星花露水,一罐藍色扁鐵罐的百雀羚。

原來如此,晚年我再也沒有見她起身,無論是要我們不要調皮,或是擋下父親手中教訓人的藤條。多年後母親忽然提起,一次父親拿藤條抽你們,是因為你們拿象棋丟到阿嬤頭頂一小塊瘀青。

紙尿布、衛生衣、百雀羚、明星花露水、佛珠與佛像,阿嬤與時間對抗的最後道具。

時間縫隙中掉出的往事

小時候我偶爾會聽到母親的齟齬不快,直到聽得懂複雜的句子後,才理解母親會一邊煮飯一邊抱怨阿嬤家裡吃得多鹹多油,小時候頻頻落枕的我就被母親責怪,說謝家人都有高血壓、心臟病,青菜吃太少,肉吃太多。「血太濁」總是最恫嚇我的詞彙,在午後的老三台看見賣藥廣告動畫描繪血管阻塞如淤積的河道,下一幕就是老伯老嫗雙手捧心蹙眉倒地,不省人事。你看你姑姑、叔叔、還有你從來沒見過的阿公,統統高血壓中風,送病院好幾次,抽菸喝酒擱愛吃肥肉,講嘛講未聽。工人父親退休前即開始長期到醫院領處方箋拿血壓藥,退休後日日走路去市場買菜,或是到附近國小操場走幾圈當運動,好不容易死的死走的走,把病弱的家族維持得和樂康泰,母親對此總有些沾沾自喜。母親所言不假,父親祖輩曾是地方望族,舊家三合院的稻埕以往可是風光熱鬧的,賭客食客雜沓而至。一次爬山,父親認出山間小路旁的一大塊地本是自家的,「賭博的時候沒錢了,隨口說出後山哪塊田幾甲幾甲拿來抵押,還不是全部輸光光。」是了,有錢人何必像電影演的身披羊毛長大衣,裝模作樣推著那些塑膠玩具籌碼說梭哈。

祖父輩家族中落,阿嬤拿出金子在自家稻埕上買了一坪的土地,而後被捷運局徵收,變成了捷運站。為了徵收金,父親幾次代表出席協調會,早已經搬離三合院的叔叔頻頻打電話來催什麼時候拿得到現金,而嫁出去的大姑姑小姑姑曖昧不願表示意見,讓父親主動向她們提起徵收金會均分。

那一坪小得可憐的錢。

還有一個關於阿嬤的軼事,是祖父當年賭博賭輸了,再也沒有辦法隨口說出哪一塊地拿來當賭注的時刻,居然抓著他的妻子說要賣掉換錢,繼續賭博,鬧得整個三合院不得安寧。正在照顧剛出生的哥哥的母親在邊廂房裡聽到這樣的消息,感到無甚意外。最後父親和弟妹們湊錢還賭,結束鬧劇,不久之後,祖父過世了。

阿嬤過世後,我好奇地在西房間裡到處搜索她的遺物,從衣櫃夾層背板後搜出一張泛黃的照片,看見一個古人穿著汗衫,喜孜孜地站在稻埕中。母親說,那是你阿公,站的地方是阿嬤買的僅僅一坪的地,面對不熟悉的照相機,露出微笑,拍照。

母親偶然談起我小時候偶爾會說出莫名其妙的話,除了被藤條抽時說「我要到立法院告你們虐待兒童」;因為太胖自卑,到親戚家烤肉時說「我已經開始吃素了」;還有一句是「以後我要到東京念大學」。

那一刻,我想起一次阿嬤抱著我看電視,電視裡的日本台在每個小時前五分鐘都會播放日文五十音的卡通教學,我學得很快,而身後早已經學過這些的阿嬤,陪著我一起念。

時間縫隙中掉出,在我因年歲增長而追憶無法溯及既往時,攔住我繼續盲目論述的去路,並提醒我一些事情:阿嬤的身體很溫暖,像夕陽照進西房間,那裡有將被遺忘的日文、經文、電台雜訊娑娑聲響,在無垠的時間之中,替早逝而未曾謀面的祖父,以及差點被賣掉的祖母,留下一枚黃昏色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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