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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張亦絢/【垂釣童年】10之5【1970年代的童年】 - 太淺的哀愁:「兒童劇展」外一章

2018/08/13 06:00

圖◎吳怡欣

◎張亦絢 圖◎吳怡欣

「 兒童劇展」頒發了大量獎座給參展的師生。我手上拿的這座稱為「特別個人表演獎」,右為我阿嬤。

劇展前幾名會在次年獲邀參加台北藝術季,在國立藝術館中公演,也就是當年所謂的「為校爭光」。圖為台北藝術季的票卷與節目單。

舞台上的小學生們。由右至左站立者分別為我飾演的太子,雙胞胎公主姊姊,救走公主的好心宮女。「養父母」此時也都跪在後方。之後我會有台詞問「你們跪著做什麼?」似乎暗示被民間養大的「太子」會帶來平等(???)。

「那是早在九歲時的記憶,所以並不很可靠。」松本清張曾這麼開頭一篇小說。我要說的也是一個九歲的故事,我倒是會說它,「並非全不可靠。」

回頭去看,台北市的「兒童劇展」是教育部「國語運動」的一環(註),與將其他台灣語言邊緣化的運作不無關係。能說字正腔圓的北胡語,想必是小演員入選的條件,也是各校推出劇碼時,所要彰顯的。不過,在當時,這樣的感覺有點模糊,或許因為我不屬於被歧視的一方,對於帶有「台灣國語」腔的經驗,沒有一手的體會。印象中學校裡大家的國語都很標準。然而在「都說國語」的表面下,也許存在完全不一樣的心路歷程。

最直接的感覺是好玩。排戲就不用上課,新奇又自由。主要的演員是五、六年級,四年級有幾個,三年級就只有我──有個正式選角,念劇本給導演聽。角色分派完,矛盾也成立了。「我們四年級的怎麼會選輸三年級」這種聲音馬上出來。四年級維護自己的同級生,夠義氣;但被當面排擠的我,日子不太好過。帶頭的女生姑且稱她為伊莎吧,長大後我偶然知道伊莎高中落榜──通常不會幸災樂禍的我,那一刻卻充滿喜樂──小時候被欺負慘了的後遺症。

我母親對我演戲這事,並不高興,尤其是教務主任還跑去盯她,說她身為學校老師,就要配合學校政策,到劇展結束,都不可以把我的長髮剪短。她在家裡嘀咕,我才知道我有點像校產了。父母是教職員工會更容易被選上嗎?我稍稍思考過。我有好些也是老師小孩的玩伴,他們都沒參加選角,選輸我的四年級生,她媽媽也是老師,因此父母是老師的影響,並不明確。傳說選輸的四年級生,是因為不服得到較小的角色,又不能公然以拒演來反抗校方,所以才轉學。一般家長,就沒有不易反抗校方的顧慮。這些都沒法查證。耳語風波,都因劇展不純有台前表演,也有後台拚戲。

名義上我是主角,其實在五幕劇的第四幕才出現,因為之前我是嬰兒,用洋娃娃就可以了。準備一齣戲的工作驚人,臥虎藏龍都出現。有個老師以前是「群星會」的,老師們說到他,就彷彿鑽石掉在敝校這不毛之地上。他做布景,總蹲著在做美工油漆工,導致我有種「鑽石總是蹲著」的印象。音樂老師成了舞台配樂。排練時我被他罵了好幾次,因為他做了雷霆萬鈞的「主角登場音樂」,我應該在音樂巨響過後再進舞台才有氣勢。偏偏我挺毛躁,也很欠主角意識,舞台上的養父母一喊我,我就蹦出去──害他必須省略精心製作的那一段。我既然蹦出去了,那音樂聽著就會像突然打雷吧,故事的背景可是旱災呀,想來他真是個機伶人,我這糊塗蟲很對不起他,最初排戲沒這一項──配樂較晚才加入,也足見當時眾人多麼群策群力。至於導演,她也挺傳奇,她老坐在舞台正對面的椅子上,然後所有的事彷彿魔術一般自動動起來。只有一次她對我板了臉,也是因為我走位不仔細,劊子手從後頭踢我跪下,我先前站得太近舞台邊,一跪就差點從舞台翻下去。其實劊子手都不會真踢,是我會做個被踢慘的樣子跪下──這些應該都是導演教的,不過因為她不做張做幟,學到很多東西都會感覺完全不經意,彷彿是自然會。像下棋,演戲有預先布署,對養成計畫的性情很有幫助,劇展對我有陶鑄之功。

前面說到我留長髮,卻不是因為演女孩,而是古裝扮相的需要──我演「太子」,愫愫(化名)則是我的雙胞胎姊姊。劇本原有些男女平等意圖。襁褓時,公主哭得太子不能睡,國王就決定殺掉公主,廚子的小孩不忍,想救公主出宮,以為掛了項鍊金鎖的是女生,就錯抱成了太子;褓姆一看太子不見,只能逃出宮,想想不如也把苦命的公主帶走。我是被漁夫撿到且扶養長大的「太子」,多年之後,在要被殺頭之際,讓在人群中圍觀的褓姆認出──曲折離奇,但是毫不現代化。開明太子登基使未來一片大好,我以王儲身分說著「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只覺得糗。公主還是陪襯,平等不過是女人不會隨便被殺。劇展後來拿了台北市第二,第一名的是穿插了電影投影的現代劇。我認為本校敗在古裝劇本,奠定好幾年我力主兒童時裝劇較佳的意識型態。然而真正遭難的事,還與劇本無關。

演員都有戲服,學校會設法;若干演員如我和公主,降落民間又返宮庭,就需要另一套「華服」。學校的意思好像買戲服是我們的光榮,這一套,就要家長出錢。我母親對我演戲一事抱有花錢消災的心理,所以我輕騎過關。其他演員怎樣不清楚,只有愫愫像是出了狀況。愫愫據說頗乾脆地告訴老師們:「家裡沒錢,出不起這個錢。」

我相信會有解決方法。比如說,家長會好了,不就為了祈雨的戲出了兩萬塊做一條舞龍嗎……但我不知道家長會實際上座落在何方。記憶中導演不太深入與錢有關的事,就像電影,錢歸製作人管。我們的製作人是誰呢?是校長嗎?沒見過他來看排,可能不是。想東想西,幾個老師就插手這事了。那是幾個有外省口音,高頭大馬的老師,因為這段經歷,日後我要花頗大力氣,消除我對外省腔的「先天」反感。一學到「干政」一詞,我就會想起當時。她們會來看排,也不像導演那麼客氣,然而她們的職責是什麼,至少我當年完全看不懂。愫愫的事發生後,她們更潑辣了。不買戲服?換掉她嘛。有天其中一人招了我,大模大樣地說,帶太子去找她的新雙胞胎姊姊囉。我不懂反抗老師,只能跟著走。一間間教室走去,找人出列跟我比身高,念台詞。我又急又氣,我被當成背叛愫愫的工具,也以為愫愫真要被換掉了。都排練一年多了,多麼羞辱人呀。

我跟我母親說了,她是愫愫的導師。我抱著她可能為愫愫出頭的盼望。母親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嗯,這個小孩嘛,我不喜歡她,她太孤傲。」──我媽也不喜歡我,再下去不好聽的話,要落在我頭上了。難過呀,寂寞呀,沒有好心腸精靈出現呀。

戲服的事後來解決了,但詳情我反而忘了。因為更強烈的記憶,落在兩個其他地方。

在領我去重新選角之後,我聽到一句很不懂的話:「嚇唬嚇唬她。」老師們為什麼要嚇愫愫?愈長大,這句話才愈顯出卑鄙。就算不幫她,是什麼樣的殘忍,要嚇一個拿不出錢的小女孩?這是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發生得晚些。我們被要求寫演出感言,我就寫典型作文,起承轉合一番啦。愫愫也寫了,她點名了我。而我因此面對了類似「道德汙點」的感受。愫愫文章有段大意是感謝我,說在那段她最憂鬱的時候,要不是有我為她打氣……豈止是孤傲?真是了不起的小女孩。她也沒抨擊什麼,但她有骨氣地面對一切,清楚地記得她是誰,她有過什麼遭遇。

為什麼我說感到自己的汙點呢?因為直到那一刻,我才更了解這事多傷愫愫。不是說我不誠懇,然而在我最煩惱時,我想的都是衝破困難,還不懂想她的複雜疼痛。換句話說,我並沒有「共苦」──我的哀愁太淺了──說感覺自己頑劣,對旁人來說未必好懂。然而那是我真實學到的一件事:我們並不總是擁有與別人同等的痛苦。那落差使我羞慚,因為對他人生命中的憂患,我體悟太晚。我雖不少手腳不欠耳目,但缺點心眼──這也會帶來(道德)殘敗感。從此,我會和我的汙點一起長大。

我九歲,愫愫十一。那時愫愫寒暑假到加工廠做工,是我記憶中的第一個女工。●

註:對長達十一年的兒童劇展(1977-1987)的研究,大部分都放在戲劇或兒童劇的脈絡裡,不過我仍有印象,似有論者點名過此活動隸屬於戒嚴時期獨尊國語的政策工具。然而我並沒有看到特別深入此面向的研究,此處僅為筆者的感受與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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