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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吳鈞堯/你也來了 - 2之1

2018/10/01 06:00

圖◎徐世賢

◎吳鈞堯 圖◎徐世賢

出公司大樓右轉,往前走個百來米,就是總統府。沿重慶南路,不需要看門牌,往前,愈走人愈少,愈走愈接近一種空,單是氛圍就能辨得,這個地方是不一樣的了。馬路寬,垃圾絕少看到,風景跟樹都變得方正,彷佛不允許雀以及蝴蝶,往那頭飛。如果權力有形狀,該長得像包青天奮力一拍的「驚堂木」。

拍。這兒的拍,是方正與一種方正,彼此面對面了。

驚堂木長六吋、寬五吋,厚度幾達三吋。皇帝也用驚堂木,但稱做「震山河」,表明他是一統江山的主人。經過總統府,常會訝異它的沉默。府無語、警衛無聲,只有來往車輛如燕,噴吐幾口悶氣,馬上消失。我偶爾經過府,再怎麼仔細凝聽,都是沉默。我知道,那不只是空,而是往內的、一種聲音的收縛。

拍。它什麼都不說,但更有聲音。

很多年前,連戰還是青年才俊,而不被喊做連爺爺時,我應邀進府,排在很多藝文界前輩的後頭,依序與連戰合影。府內的家具都沉沉的,紅、赭紅、暗紅;地磚是小方塊、大方塊以及更大的方塊。地板鋪上鮮紅色迎賓地毯,我走在上頭,覺得它像麥芽糖一樣黏牙。窗花漂亮,菱形的木條都上了年紀,在府內窺看台北的天,我感到新鮮,還有一點無常與酷冷。

輪到我與連戰合影了。攝影機有立著跟拿著的,有近一點、遠一些以及故意站偏的,從我與連戰握手開始,快門聲一直閃。連戰誇張地打量我,喲,「這麼年輕就當主編、還當作家的哪?」連戰很正經、但也非常不正經地看著我。如果我沒有記錯,我一走進攝影的小樓,旁邊有個清亮女聲低低報著我的姓名跟職稱。政治啊,至少得飛快把人名、職稱記得熟。我面向連戰羞赧微笑。我哪是什麼作家?只因為選舉考慮,我才能像個貴賓進府,大膽參觀,沒有忌憚地打量持槍駐守的衛兵。

我出生戰地金門,十多歲與父母搬遷台北。忠貞不二是總統府護衛優先錄用的標準,金門人正符合,而且肯定是高標準了。我的堂哥曾任總統府侍衛,後來到故宮當警衛,再後來,駕著堆滿衣物的小貨車,就著車多的省道,賣起成衣。

憲兵的厲害之處,是全身找不到多餘的動作,拋槍表演,行進間變換隊形,都乾淨俐落。我不明白那些動作是怎麼省下的。我注視站崗憲兵,懷疑他們連呼吸都省下了,淡綠色上衣沒一絲皺紋,也看不到任何起伏。這是堂哥自以為豪的儀態,它們像花,而且是食人花,堂哥交往了幾位女子,順利迎娶堂嫂。幾個月前,我經過新莊某高中,聽見有人喊我。我愈聽,聲音愈實了,一轉身,見堂哥穿白汗衫、穿花短褲,趿一雙拖鞋,喊我。問我幹什麼來新莊、來挑幾件衣服回去穿?陪同招呼的女人已不是堂嫂。應該說,已不是原來的堂嫂。

我沒有拿到與連戰的合影。幾千位、幾萬位進府合影的前輩,大約也沒有人拿到。老早沖洗,做為慶功用的照片,流落何處?我經常想起這一天。恍若張燈結綵,相片色彩必也斑斕,然而,它們是一種匆匆。我真不了解政治,都說為國為民,動員、組織,花好多錢微笑、走好多座市場微笑,只為了把自己送入地獄?更糟的是,自己去了地獄,也帶領滿船的人,航向地獄。

那一年國民黨分裂,於台北市長連任中失利,敗給馬英九的陳水扁,意外受惠,贏得總統寶座。不管誰當總總統,我仍於重慶南路上班。以為任誰當了,生活都該一樣了。但慢慢就有了差別。重慶南路舊稱「書店街」,許多老字型大小出版社撤離,幾家書店拚轉型,改售電腦與影音專書。不久後,寫真集進來,才幾年,以情色本能勾引荷包也失效,近些時候,有家書店闢了一半空間賣咖啡,有些徹底忘了書的氣息,改裝成雅致的旅館。

地址仍是地址,門牌沒改,但換了張貼的地方,經過商業設計,精神煥然。以前是書迷,現在是旅客,俗話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書店改為旅館,是把閱讀,從靜態調整成動態了。我於早晨經過,正逢旅客退房,拉整行李,上下遊覽車。有日本人,有說廣東話的,更多是大陸遊客,我步伐得閃。閃,左腿遲、右腿快;閃,閃著旅客與行李,免得被絆著。看上去,我像跛腿了,更像卡在時光的閃爍中。

總統府離我上班地點不遠,但是沒事,不往那頭走,而往車站這一邊。我下樓左轉就是武昌街,左邊的市場兜售衣物,小吃攤設右側,一邊顧顏面,一頭管肚皮。城隍廟又管著另一層次。候選人常在投票前幾天,藉神的名義造勢。一回,是馬英九總統與力挺的子弟兵陳學聖,相偕進香,媒體、香客以及政治迷,團團圍繞。當時馬英九人氣正旺,不料陳學聖竟高票落選,沒有續任立委。我認識陳學聖,原想打個招呼,預祝當選,始終擠不進人群。

我訕訕離遠人潮,抬頭正對城隍廟匾額,上頭寫著「你也來了」。這四個字,是一堵牆,更是一種綿軟。我有種心事被揭發的尷尬,同時又有被了解的踏實。我還是沒有停留太久。右轉出廟,左轉經漢口街、開封街以及南陽街等,走踏一個微型中國。大陸遊客到此,會迷惑街名的由來,要了解它,須沿時間逆走,回到毛匪蔣賊年代,連一條街,都走著濃濃的鄉愁。武昌街路口是知名的明星咖啡廳,藝文前輩常於此聚會,店內販賣的軟糖是蔣經國夫人,蔣方良女士的偏愛,一家店要聞名,需是好多種力量交會。它的舊騎樓,有一個舊遠書攤,詩人周夢蝶曾於此擺攤營生。

武昌街與重慶南路口,分別是屈臣氏、銀行、馬可波羅麵包店,以及剛營業不久的義大利麵館。一個路口、四個轉角,得屬屈臣氏這頭最有氣味。有賣饃饃、花生米、蒸糕,十年前郵局依舊營業,人潮多時,蒸饃的鍋子一掀開,蒸氣飄散,街景如山路,人人的臉都抹一層淡淡的寧靜。我有時候守在騎樓下,只為了等一個鍋子,打開了不同街景。在那層光暈下,一旁懶坐的老乞丐都有一點詩的意思了。

對應總統府,出武昌街以迄車站,是更有味了。我偶爾經過府,是應邀到它對面的北一女中,演講或擔任文學獎評審。我走啊走,看著警戒而巍巍的府。它的警戒,在外觀就是了。氣派的一字形,中央建物聳立如筆。路旁的拒馬稱不上距離,而在警衛荷槍實彈、以及行人道便衣員警梭巡打量。府周遭的空氣,像專屬於府,它們不流動,而且長得很僵,又必須露著微笑。

有一回,我正經過府前,路上沒有需要閃躲的遊客,我卻猶豫了一下。是種被注視著的感應,我轉頭看府。荷槍警衛正視前方,眼睛瞇成線。便衣躲蔭中,斜斜地看我,彷彿我藏身的樹也受到了威脅。但不是他們,而是府,或者說與府精神仿同的地方。

我於龍潭陸軍總部服兵役,它有一個大門、兩個側門,我放假、收假,都從側門出入,繳交單位核發的假條。我追隨前輩做法,於外邊民宅租用整理櫃。一伙人,安靜地脫了整齊的軍衣,換上不同顏色的衣物,每一款式都說明了他們原來的性格。再穿上靴或鞋,都紛紛精神了。

許兵早一步換好衣物,在外頭等我,問我真的不一起到台中?我搖頭。後來在夢裡,我仍一直搖頭。事情發生在隔天,大家趕晚點名收假。有的趿拖鞋,肩頭披毛巾,左手拎臉盆,到走廊盡頭盥洗。有的坐在床頭發呆,回味假期跟誰好了、與誰鬧了。剛收假的士官兵,依然還沒有回到現場。我盥洗後,發覺許兵還坐著。他的臉不是白,該說是冷,薄薄的唇抿緊了,是一個女孩的樣。他抬起頭與我說,有事問我,十點就寢後,能找個地方談嗎?我是許兵的班長,沒理由拒絕。許兵獲得應允,眼睛這才有了一點亮,拎著盥洗衣物,快步而走。

有很多年,我不願意回想我與許兵的會談。退伍時,給了許兵家裡電話,許在營部辦公室與我握手道別,非常篤定地說,「等我、等我,我一定會去找你。」許兵管人事,我的任何資料他都有,跟我索電話,意味索取我的首肯。許兵不願意直截撥電話,闖入我生活,前提是,得是我寫給他。許兵謹慎地對折我留下號碼的紙條,折成一小方口,放進上衣左口袋。現在我想起那一幕,很像後來電影《鋼鐵人》放置能量的胸口。他折得仔細,彷彿那組號碼就是一股能量。

從此,我便不自覺地等著許兵。電話鈴聲一響,我一陣緊張,編撰著怎麼對話。有時候鈴聲響在假日一大早,我醒來,發現自己的近視沒那麼嚴重了,竟看得見天花板一隅,油漆剝落。它們是一朵朵潮濕的、腐朽的花。水氣向中心集中,油漆突起,有了皺褶。待意識到自己近視六百度,怎能看得清晰時,我就看不清斑駁了。電話非常霸道地鈴、淩、拎。我搶出客廳接起時,電話已掛斷了。

難道許兵放假,來約我?我惴惴不安,躺回床,一看鬧鐘,不到七點。暗罵了一聲,蒙起棉被,睡不著了。一個月過了、半年過了,接下來,許兵退伍。以前我只擔心假日的來電,現在連平常日都得擔心。

日子來到很後頭了,我在府前頓了一下,歎一口長氣。當我膽敢回想許兵,他對我,不再是威脅了。那一晚,許兵領我進營部會議室,打開角落一排燈,我坐在椅子上,他坐另一張。日光燈從角落映來,許兵白皙的膚色有了一抹暗,雙眼忽就立體,他戴黑框眼鏡,一個大圈的眼,圍著小圈的眼。人的兩隻橢圓並不是流暢的線條,而有稜有角,有暗處與黑,我看著,感到渾身不自在。

許兵站起來,我不禁鬆一口氣,趁勢調了調椅子角度,剛剛那位置,讓我愈看他,愈覺得他很深。我不能說是怕,但有一種因為看不真確,而懷疑那是什麼的不安。像是夜騎,機車頭燈雖亮,但山谷無燈,被映出形體、與未被照映的,是不一樣的恐怖。許兵不過一米六五,乾呢、瘦呢,還非常白。我高他半個頭,至於體魄,便如鵝卵與鴿蛋般懸殊。怕什麼呀?我自己打氣。會議室不能從內鎖,許兵拿了把椅子頂上了門,又坐回來。頂上門,自是防止他人意外闖入了,我料到許兵待會要說的,想必非常緊要。(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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