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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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葉佳怡/【閱讀小說】3之2 - 刀

2019/03/11 06:00

圖◎阿尼默

◎葉佳怡 圖◎阿尼默

芯芯還記得當初大學要填志願,她最前面接連填了好幾間學校的社會系,母親那感覺深受羞辱的表情。母親想了很久,問她為什麼?語言相關的科系是不是比較實用?她也想了很久,說她覺得了解社會很重要。了解社會?對,了解社會。「妳是不是在看什麼奇怪的書?」母親好像連該如何困惑都不太確定。芯芯則始終擺出作戰姿態:我覺得了解社會很重要。但其實後來她確實了解的,大概也就是那名親戚口中的性別歧視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讀社會系?她沒告訴母親的是,她在高三那年聽了某個社會系的教授來演講。這名男教授長得不算特別帥氣,但整理得乾淨,戴了粉色粗框眼鏡,頭髮稍微燙鬈。因為從巴黎大學讀書回來,還分享了一些跟巴黎有關的冷知識。比如他剛到法國,老聽大家提起索邦大學,彷彿只有他不知道這座學校,結果過了好幾個月才知道,索邦就是巴黎大學的代稱,因為索邦學院是其中第一個成立的學院。

索邦。光聽音節就好浪漫。索邦。彷彿一個女人俐落又聰明的名字。索邦。她幾乎可以想像自己漫步其中,陽光照亮她黑色的頭髮。直到從社會系畢業很久以後,她才意識到,別說索邦只是當時創立神父的名字,這間成立於13世紀的學院,裡頭至少有半世紀沒有任何一名女學生。

飯桌上,芯芯再次開口問:爸是個怎樣的人?外公外婆兩人沒看彼此,繼續進食,過了一陣子外婆才開口,「一個好人。」又是這句話?難道這也是笑話段子?「外公也覺得嗎?」外公抬頭看她,溫柔表情已掛上,「就是好相處的人。」芯芯突然就覺得有點煩了。她本來以為大家少談父親只是一種習慣,類似母親的LINE,公務員就愛寫公文嘛,想想也是合情合理,但此刻她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種閃避與隱瞞。「他是有哪裡不好嗎?其實不好也沒關係呀。我都幾歲了。」兩人聽了都嚇一跳,眼神終於對上彼此。「不是這樣啦。」「你想太多了。」他們細細碎碎地想辦法反駁,「硬要說的話,就是比較沒主見、太乖了,對什麼都沒想法。」「有時候心情不好也不講,悶在那裡,大概就是這樣。」很好,至少缺點講得出來。芯芯撫平煩躁,但心底突然湧起一股失望。對什麼失望?對誰失望?一下子卻也說不上來。

「所以就是個沒什麼個性的人。」她丟下一句結論,暫時不打算細想,沒想到按動外婆隱晦開關,「不要這樣說話。」「哪樣說話?」「不尊重。」「沒那麼嚴重。」外公插入一句話,彷彿試圖圓場。「綜合你們說的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呀。」「但你不用這樣說爸爸。」外婆跟芯芯大聲起來。「我又沒見過他。」「這不是有沒有見過的問題。」「也對,仔細想想,這確實不是有沒有見過的問題。」「所以呀。」「我的意思,不管有沒有見過都能講吧?就是順著你們的話,做個結論,不過就是餐桌上閒聊呀。」「餐桌上閒聊?」外婆顯然腦子卡住了。「餐桌上閒聊?」

「我想她的意思是,就像我們在外面應酬,有些話就是三分真心,七分隨意,不用太認真。」外公的面具還是努力掛著。「我們在家吃飯,難道也叫應酬嗎?」「難道你在家就是時時拿出真心嗎?」外公直直盯著外婆。面具顯然是要掛不住了。「少來跟我談什麼真心不真心,我一開始哪有談什麼真心,就是要她給個基本的尊重。」「基本的尊重?」外公還盯著外婆,外婆也瞪回去。芯芯那時候完全不知道這氣氛怎麼回事,說實話也不那麼在意。她還在想她因為父親話題產生的失望。

你們都一樣無聊。話多的無聊根本也沒贏過話少的無聊。芯芯夾起一截蒜炒臘肉,發狠勁咬下去,鹹香油脂流出,美味極了。

一天前,大型造勢會的前夜,芯芯走進儲藏間,撞見孟華與某名工讀生在接吻。她先是驚訝,接著內心湧現一股複雜怒氣,「我還有一大堆東西點不完,你們可以去別的地方嗎?」孟華看了她一眼,「真是可靠的工讀生。」隨手先把男孩推出去,自己又盯著芯芯看了一陣子。「心怡?」她問。「沒有,是芯芯,草頭芯。」「啊,對,草頭芯,正義的那個孩子。」芯芯蹲下來把一面旗子散落的邊角整齊折回去,就著金屬層架的光滑面看了自己模樣。滿臉是汗。明明是冬天,整個團隊幾乎無時無刻忙得大汗淋漓。孟華也是,但此刻的她絕美,像每個人記憶中唯一那段美好夏日。

孟華出去了,她繼續點旗子,接著想到明天就是造勢會,一切的努力都能擺出漂亮的成果,而候選人的政見也能有實踐的機會了。別說百分之百,至少也有那麼百分之四、五十的機會吧?芯芯內心的怒氣於是淡了,反而生出一股非常、非常溫暖的情感。她開始幻想在台上擁抱勝選的候選人,在那種記者會之類的場合,她想代表市民,一名極為普通的市民,去獻上自己的祝福。

然後她又反悔,不對,她不該再如此退縮,不該試圖以過於宏大的場面遮掩自己的內心。於是芯芯打開手機,滑開頁面,找到候選人的臉書私人帳號,之前她猶豫再三,始終沒點下交友邀請,現在卻決定按下送出。然後再滑開候選人丈夫的私人帳號頁面,送出邀請。丈夫旋即接受了芯芯的邀請,她心跳簡直加速到天頂,立刻往之前貼文細細尋找蛛絲馬跡。他知道嗎?他知道自己妻子私下的遊戲嗎?她讀得心跳加快又熱血沸騰,內心竟湧出一抹憐惜,卻又不知道自己站在哪一邊。

回家時早已超過午夜,家裡另外三人都睡了。芯芯摸索著開了燈,打開電視按下靜音,讓綜藝節目紛亂的光影做為背景。她又繼續滑手機,沒有新鮮事,孟華還是沒接受邀請,鄭輝只更新了對明日造勢的期許,那麼誠懇、那麼工整,幾乎不像私人的內容。私人頁面不是該有更多雜亂的心情嗎?她的朋友都是如此。分手的痛苦當然不用說了,出遊拍照也是傷春悲秋,罵起人來更是毫無保留。

她打開自己的頁面,又滑動了一陣子,發現都是最近參與的活動連結。朋友的回應也愈來愈少。這樣不太對吧?她有什麼資格抱怨鄭輝的頁面?她想打字,開頭寫了「我覺得」,但我覺得什麼?我覺得孟華很美,我覺得鄭輝很可憐。我覺得。我覺得日子是一鍋湯,煮著煮著就沸了,放著放著就餿了,而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該去哪兒找那鍋湯。

說什麼呢,我根本不會做菜。外公外婆和母親都會做,就她不會。拿湯來比喻簡直矯情。

母親走出來,憂心表情跟她傳的簡訊一樣制式。「不睡?」她問。就連話都跟簡訊一樣簡潔。

再過幾年,芯芯就會知道母親之所以沉默簡約,是因為所有話都被外婆說走了,那是母女之間某種相愛的模式。但現在的她不明白。她只知道自己仍未完全擺脫反抗期,因此面對母親的話少只能回以更多沉默。

「嗯。」母親看她,那是斟酌的表情,但到底要斟酌什麼?如果父親都已經那麼沒個性了,這對夫妻相處起來究竟會沉默尷尬到什麼地步?她想到孟華和她的鄭輝,那麼吵鬧、那個隨便而混亂的關係,突然就對母親一陣惱怒。「妳到底想知道什麼?想問就問呀?反正我現在還沒要睡。聊天也可以。」

母親走進廚房,拿了杯水出來坐在女兒身旁。身上的長袖厚棉睡衣在暗裡更顯老氣。芯芯伸手去摸那材質,母親手臂抖了抖,令人驚訝地退縮了一下,一瞬間兩人都不太確定該如何反應。隔壁的掛鐘敲了兩聲響,外頭有不尋常的鳥類尖聲鳴叫。她又伸手去摸,動作輕緩了些,母親這次沒動。

「什麼棉?」「不知道。」「哪裡買的?」「公司附近的店。」「又是之前那家?」「對。」「店員沒跟你解釋是哪一種棉?」「她說這款透氣,最近賣得很好。」接著母親想了想,像是要迎合某種期待一樣地說,「而且不便宜。」「那家連鎖店本來就是走中高價位。」「是唷,這我不太清楚。」芯芯用力把手縮回來。「怎麼會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去過別家店買衣服?」「店員我認識了十二年。」母親露出一抹羞澀的傻笑。芯芯知道那不是愛,是向芯芯認錯,母親不知道其他店的店員好不好,也沒打算知道其他店的店員好不好。

「我想學煮湯。」芯芯開口,自己和母親都嚇了一跳。「簡單的就好,蘿蔔排骨湯之類的。」母親有點迷惑,「跟我學嗎?」「不然跟誰學?」「外婆?」「外婆沒這耐心。」芯芯沒說出口的是自己也沒耐心,怕被外婆罵了也就半途而廢。「那我找個時間。」「現在不行嗎?」「現在?」「很難嗎?就先教些基本功夫的呀。」

廚房裡有外婆用器具劃出的領地,剩下就屬於母親。母親拿起屬於她的一把刀,想了想,放下,又從冰箱翻找出一根紅蘿蔔,姿態簡單如同機器最初級的運作程式,「反正都是蘿蔔,你切切看,先縱向對切,然後再切成半圓形薄片。」「有什麼原理嗎?」「原理?」「是因為要煮湯才切薄片嗎?但外面賣的湯裡白蘿蔔常是切塊?」「我不知道。」母親好像有點惱了,睡衣底下本來彷彿不存在的身體似乎膨脹起來,撐得衣服有些鼓。

芯芯突然想起來,在那些外婆嫌棄或稱讚父親的場合裡,母親是什麼樣子?是退縮的樣子?鼓脹的樣子?習慣店員十五年來如一日的樣子?父親會因為外婆沮喪嗎?母親會安慰沮喪的父親嗎?這麼不會說話的她,是用身體安慰嗎?她的身體會比話語更機靈嗎?芯芯想到候選人親吻工讀生的側臉,沒有想像中熱烈激情,反而是一種絕對的安適。她沒有要逃離什麼,也沒有要迎向什麼。彷彿光靠意念就溫暖擁抱了自己。芯芯突然理解了。那就只是一枚吻。

「怎麼不知道原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總有個原因吧?」「一開始就是這樣切。」「誰教你的?」「不記得了。」「所以會比較入味嗎?」母親沒說話。母親沒說謊。她知道母親沒說謊。她只是很想問下去,問到火花被點燃為止。

於是在深夜亮著小燈的廚房內,芯芯還是開始切了。她切得艱難,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比較不使手腕疼痛的角度,她先是驚訝自己這麼不會使刀,然後突然靈光一閃,張大雙眼瞪著母親,「你這刀有在磨嗎?」

母親也瞪著她,眼神裡太多欲言又止。

最後母親彷彿放棄決鬥的姿態,低頭開始整理砧板,彷彿連影子都淡了那樣,「我不喜歡常磨刀,太利,容易切到手。」

今天芯芯出門,日光委頓,但她心情異常亢奮。她穿著繡了暗花的黑底長襯衫走進選舉辦事處,幾乎忘記早上才目睹外婆塗指甲油的模樣。才忙了一陣,外頭落下小雨,一群人細細碎碎討論起晚上造勢活動的雨備細節。這可是選舉前的最大活動,是要求大家全心投入的孤注一擲。芯芯跟著擔心起雨備的問題,但還是亢奮。她看到幾次孟華忙碌的身影,心想,沒問題,候選人太忙,之後才有機會整理交友邀請。然後看到鄭輝正精神抖擻地就著冰箱鏡面整理儀容,她立刻走去遞上備品裡頭準備的塑膠梳,候選人丈夫瞇眼盯著梳子。

「怎麼了,梳子髒了嗎?」芯芯意識到他的停頓,心裡一陣驚慌。「沒有、沒有。」他笑了,盯著她,「妳好像很容易緊張?」我嗎?我容易緊張嗎?芯芯努力搜尋心中線索,想找出之前曾表現出的緊張模樣。「妳看妳,果然緊張了呀。」他拆開塑膠梳的膠膜,先幫自己梳齊側邊髮絲,再愛嬌地梳梳芯芯的頭頂。「我頭髮沒亂吧?」芯芯更慌。「頭皮按摩呀。」他笑,然後又端詳起自己鏡中的儀容。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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