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腿和它的朋友、情人以及伴侶

◎米爾

我的一雙腿擱在客廳一張野餐椅和電視機之間，它長滿了和有些人相比並不怎麼濃密的腿毛，有時在某個角度下，還會反光。它像是從我的身體剝離，從現實離開，從夢境越獄，安詳而自在地攤在客廳的地板上，夏天午後炎熱的暑氣囤聚在磁磚的皮膚，帶著黏濕而凝滯的特性和我的腳掌廝磨。

她很喜歡我這雙毛茸茸的腿，總是不厭其煩地勾搭在上頭，像兩頭綿羊（其中一頭毛皮剃盡，另一頭還殘存一些體毛），依偎在一起睡覺，在都市公寓的柵欄裡安歇。哪裡是我們放牧的地點？哪裡吃得到綠油油帶點清新露水香味的草地？我們已經習慣被餵養罐頭，各式各樣打開隨即享用的訊息，從未經過大腦烹煮的畫面。就連在週末花點時間看歐洲電影，都讓我們長久未曾開伙的細胞，為了應付而感到勞累以及疲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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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我很習慣鉅細靡遺交代任何細節的安排：我的腿被置在電視機前的小茶几後方，桌上用新近住宅建案全開尺寸大小的廣告紙密合鋪滿，以免吃飯、剪指甲、翹腳時把髒污油垢直接染上；右上方桌角放著一瓶黑胡椒粉調味瓶、已經吃完的韓國海苔空罐；桌面中央堆著兩個遙控器，DVD放影機和電視機。桌底下還藏匿一處放雜物和空盒的所在。再過來就是我的腿，靜靜地擺在那邊，大部分時間。等我看完電視或者廣告空檔，想要去泡杯咖啡、撒尿洗手撇條，才會離開那裡。

但我其實喜歡欣賞小腿肌肉緊實的模樣，在陸地上行進奔跑的感受。儘管在我離開家門之前，她已經亦步亦趨跟上，不管我到哪裡，她從不放棄應該享有的權利。她打開門又關上門，打開又關上，偶爾帶點凶猛的撞擊和拍打只為了提醒我：別忘記拎著她的鞋出門。

我的呼吸被扭緊了一圈，判斷事物的思緒隨著地球自轉速率達到平衡，我是一天中平放在桌上的一杯水。

但我還是喜歡在淡水河岸自行車道上解放，我的腿。它們高舉著旗子，從氣象聯隊營區前的高點往坡道下俯衝，路旁有沿著天空邊陲低頭說話的樹，樹上有時傳來宛轉鳥鳴。但隨即得小心地上橫行的狗屎和招潮蟹，以免將它們踩在腳下。

那是在一個夜裡，或者一個昏黃下午，一個剛吃過中餐昏沉的白天，或者看電視的廣告空檔，因為一句話，或者一個吞吐的語氣，一個過當的玩笑，街上一台大聲宣傳政治口號的機車，將她的腿從原本位置挪開，彷彿被什麼力量蠻橫地彈出，而那隱藏的支點卻每次都出現在不同地點。

它先是載著她來來去去在屋子裡裡外外走動，喝開水，丟垃圾，洗臉，丟垃圾，還是洗臉。她的手叉著腰，她的小腿往前傾斜，讓她的身體略微向後落穩，站出一個直角三角形的斜面。

我總是無法解釋，她那不明就裡的衝動來自何處。也許在她腦中總有一個情緒壓縮機讓她定時清理出一捆又一捆，又一捆的包，但她無處可丟，只能堆到我這裡。

有時我會打開另一個出口清理那些垃圾──用我的腿奮力踢著靠在牆角的木几茶桌發洩我的不滿。但當天晚上便感到後悔，也許腳掌的蹠骨產生輕微碎裂而引發很長一段時間的疼痛。

她搬家離開那天，我整天忙碌幫她打包裝箱搬運行李到她新的住處。我的腿先縮在搬家公司小貨車助手座的位置裡，緊貼著車門，一旁是駕駛的妻子，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起我和她的關係。然後它上樓又下樓，上樓又下樓；她的新家在五樓，沒有電梯。

說再見時，我站在公寓大樓門前一個小花圃旁，她站得有點遠，我們之間還可以塞進三隻國王企鵝的寬度。

她卻忘記帶走她最常穿的一雙鞋（不確定是不是她最喜歡的），鞋子一直放在鞋櫃裡。她的腿忘了告別，忘了做一件事，忘了說一句簡單的話。

但她已經離開了，我很確定。也許再也看不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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