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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王盛弘/甜蜜蜜 - 3之3

2019/10/08 05:30

圖◎阿尼默

◎王盛弘 圖◎阿尼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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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蔚向室友們預告,他即將參加在輔大舉辦的ICRT青春之星歌唱比賽。其蔚會畫畫,做裝置藝術,但我不知道他還唱歌。他嘿嘿嘿地笑著,回房間拿出一卷卡帶,表情不知是詭異還是得意地說:讓你們聽聽傑作,剛錄好的,嘿,嘿,嘿。收音機傳出的是亂無節奏、毫無旋律感的噪音,粗暴粗糙,被激怒的音符化做冰錐刺進耳膜。我聽著,很為難,不曉得該做出什麼反應,翻看盒子轉移注意力,看見一行稚拙的字寫著「零與聲怪獸解放組織」,這是其蔚和德文系的劉行一、哲學系的香港僑生Steve合組的樂團,無論如何,再怎麼伸展觸角都無法和主流品味的青春之星沾上邊。

十一月初,我剛在文友樓開完一個小組會議,走在校園,遠遠地發現中美堂燈火輝煌,才想起其蔚的邀請,進到禮堂,看見秀美和子儀在對我招手。聽過幾段甜美的歌聲後,輪到零與聲了,秀美和子儀早就興奮地拿著V8和相機就定位。一團三人木偶般走上舞台時,引起一陣騷動。這三個人,主唱穿孝衣,臉上塗白,鼓手戴了安全帽,其蔚是吉他手,著衛生衣、腳趿拖鞋。他們手上拿著鍋子、盆子,破吉他與爛麥克風組裝的「電吉他」也派上用場。台風穩健的主持人不管問什麼,幾個人都平平板板回應以「不知道」,無奈之際他只能拋下:好吧,接下來就看你們的演出了。

唱的是〈喔,媽媽〉,吟哦,嚎叫,碰撞,打滾,是被媽媽逼到後無退路,瀕臨崩潰了嗎?一名評審索性摘下耳機,莫可奈何看著他們,觀眾席彌漫著不安的情緒,陸陸續續有幾名女孩離席。這個情形我並不陌生,電影社主辦的電影欣賞,社長聞天祥曾選大島渚《感官世界》、帕索里尼《索多瑪一百二十天》、庫柏力克《發條橘子》在文學院文華樓二樓放映,教室都窸窸窣窣中途有人離席。

噪音或是音樂呢?如果是噪音,我知道,就是noise:「不想要的聲音。」13世紀《牛津字典》言簡義賅定義了這個字。有人不知哪裡找來它的本義:「暈船而產生噁心想吐的感覺。」而中文,噪自「喿」演變而來,喿是枝頭上眾鳥喧闐,現代都會生活中,若得眾鳥齊鳴,應該視為吉兆,大自然的恩惠,但是多了一張嘴,噪,指甲刮過黑板、刀叉劃過玻璃,三天兩頭喚醒我的鄰居裝潢工程的電鑽聲,三姑六婆老在社區必經之地的嚼舌根,不想要的、不喜歡的聲音,都是噪音。但噪音做為一種音樂或是藝術,嗯,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緊接著十二月初輔大校慶,零與聲又報名參加了歌唱比賽,這一回我沒在現場,我去發選舉傳單。

已經進社會的學長姊若有什麼工讀機會,會透過助教將訊息張貼在文友樓的告示板上,我去當過電視廣告臨演,去做過電話民調,去謄錄演講逐字稿,去餐館盛飯煎蛋,去當家教,還與同學搭著巴士到學姊當執行製作的電視綜藝節目錄影現場當觀眾,不過,這是沒有酬勞的。這一回,我要去幫一個叫盧修一的候選人發傳單,1990年3月的野百合學運催化下,「萬年國會」終結,92年立法委員全面改選。幾名同學約我去看電影,我說沒辦法耶,一聽說我要去發傳單,四、五個人乾脆微調行程,幫我在我負責的區域裡,一個信箱一個信箱地塞傳單,收工後剛好趕上傍晚的電影。當時我並沒有強烈的政治主張,只是把握住每一次掙一點生活費的機會。

事後,其蔚跟我說,可惜你沒來。秀美和子儀轉述了當晚的情形,她們說零與聲被安排在最後一場演出,主持人倒還幽默,表示:這是為了方便觀眾離場。據說有憤怒的觀眾拿起麥克風質問:你們到底想表達什麼?零與聲回應以:Nooothhhing。如果你也問我,你懂他們表達什麼嗎?老實告訴你:我也不懂。不過,不懂的事情還會少嗎?我不反對,甚至我支持他們的演出。當然,這並不表示我就願意醒在零與聲裡,哪怕它被稱為藝術。

點畫一般,總要隔著些距離才能看出它的全貌,當時只道是尋常的生活點滴,逾四分之一個世紀後回顧,全有了它在座標上被註記出來的意義:有人說,這兩次大場面的演出,是其後十餘年台灣噪音/聲音藝術的開端。

然而,藝評人游崴指出:「『聲音藝術家』是如今林其蔚最常被描述的方式,但這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頭銜。在整個1990年代,林其蔚身處台灣地下噪音運動的場景之中,並不把聲音當做一種藝術類型,而是一個對主流文化體制進行鬥爭的工具,聲音緊密地鑲嵌在身體政治的場域。」

「『零與聲』的成員從不認為他們在做音樂,而僅僅是『使用』樂器。當藝術做為一種干擾(intervention)還未能在台灣文化語境中被辨識的年代,『零與聲』的演出只能被大多數人理解為鬧場。但已完全體現他們如何將噪音所具備的反音樂姿勢,武裝為一種拆解主流文化體制的策略。透過情境主義式的干擾手法,突顯音樂不只是藝術化的聲音形式,還是一種特定的美學政體。」

在翻覆顛覆、破舊立新的世紀末90年代,零與聲發出了格外尖銳的聲音。

5

推土機轟隆隆地開進露台後小山坡,這些竹子長在這裡,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的時間了,但只消一個下午,摧枯拉朽,便被夷為平地。據說在沒有人為干擾的自然環境中,地表上植物長得有多高,地底下的根就扎得有多深,秋風掃落葉般竹林被鏟去了,也許它的根部還渾然不知,仍汲汲營營在吸收著水分。

夜裡,我窩在矮几前謄抄稿件。白天,思緒如懸在窗口的風鈴,警醒得一有風吹草動便叮噹作響,筆記本裡密密麻麻都是鉛筆寫的草稿,睡前抄到天鵝牌六百字稿紙上,寫兩個信封,一個寄出一個寄回,用剪刀裁一個角,貼足郵票,封緘。走出房間時,其蔚看到了,老跟我說:文學家要去做睡前例行的散步了。聲音很溫柔。但莫說文學家,叫我作家我都覺得羞愧,知道自己配不上這個頭銜。將稿件投入信箱後,掀掀彈簧片確認沒被夾在投入口。若當天有收到剪報,便在附近小攤叫一碗陽春麵犒賞自己,若沒有,吞吞口水,散步回家。

守著本分過日子,也許,說自己上進也並不為過,充實,踏實。天空灰濛濛的,這是黎明的前兆。

但也常有痛苦到想死的時候,想像教徒拿荊棘鞭笞自己的身體,讓肉體的痛楚掩蓋住內心底的苦悶,足以反噬自己的黑洞般的空空洞洞。不過,死亡來臨之前必得努力活著,沒有厭世的念頭因為沒有厭世的本錢,站在懸崖上的人必須扎穩腳跟,否則就要跌入深淵了。

在一個大霧籠罩的夜裡,我困於蛛網的小蟲似地煩躁不安,便跨上摩托車,蜿蜿蜒蜒爬著山路騎到明志工專,夜半的操場,隱隱約約只看得見四圍高樹的黑影,風輕輕搖晃著它們。我脫了鞋子在跑道上散步,逐漸加快速度疾走,撲面是飽含濕意的冷空氣,後來,我將身上的衣物全部剝去,赤身裸體跑了起來。霧很濃,夜很黑,我看不見遠方,但我把握住了方向,把握住了每一次踩出的一步之遙。如果有個嚮往的遠方,縱然你還看它不清楚,但只要朝向它,每一步都不踩空,就有抵達的一天吧。我這樣相信著,那時候我不相信命運不相信運氣,我相信要比盡本分再多做一點,未來才會照料它自己。

黎明之前,天空還是灰濛濛的。初進職場,壓力和疲憊寫在秀美臉上,一提及工作她便有輕輕的一聲哎──拉了長長尾音的歎息,求生意志愈來愈薄弱。一晚,她說隔天想請假,但是該用什麼名目呢?事假、病假,一般人也就找個信得過的人幫忙打通電話,他有事想請個假喔、他人不舒服今天要去看醫生,也就過關了。《四百擊》裡安端為他自己編的曠課理由是,媽媽死了。老師指責他:「我們都知道你是個必要時,會犧牲自己親人的人。」我還讀過新聞:有義務役小兵請喪假,自己印了訃聞,幾個月間爺爺奶奶接連過世,三途河上舟楫相連,即便早已大去的外祖父母也相繼加入往生的行列。然而秀美,光請個假都讓她傷透腦筋。

最後,秀美決定「感冒」,不是捏造個理由而已,而是她打算讓自己真的感冒。大冷天裡她洗了個冷水澡,然後,不顧眾人勸阻,一身單薄去窩在露台鐵窗一角。冷風咻咻,抖瑟瑟地秀美流下兩行清鼻涕。秀美如願著了涼,隔天一早才以濃濃的鼻音去打了電話請假。有誰,有誰可以告訴我,一個人在好好活下來之前,要先死過幾回?

秀美終於痛下決心辭職。離職當天下午,幾個人瞞著她笨手笨腳地布置屋子,寫大字報,又下廚準備食物,開同樂會似的。傍晚,一個人守住陽台隨時回報:秀美在樓下了秀美上樓了,噓,在掏鑰匙開門了。大門一開,我們持著海報大喊歡迎回家。秀美一愣,睜大眼睛像隻夜裡突然被強光照射的貓頭鷹,問我們發生什麼事情了。接著她就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流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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