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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鍾文音/身體的歧路花園 - 2之2

2019/11/06 05:30

圖◎吳怡欣

◎鍾文音 圖◎吳怡欣

她曾陪母親跑過一些奇怪推拿店,推門進去時感覺就像遇見揚州老師傅,男人多半精瘦細膚,女人一身硬頸硬骨,帶著江湖氣。後來她才理解母親不再去林森北路那間按摩店是因為母親不喜歡給男人按摩,母親守寡多年,不管各種年齡層的男生總是心懷抗拒。抗拒就按不好,就跟她後來抗拒語言的騷擾一樣,即使手藝再好都無法承受。母親喜歡給台灣老阿姨按摩,因為聊天可以轉移疼痛,其次是大陸女人,偶爾才接受泰國女人。母親也不選太瘦或太胖的,太瘦如南洋曬傷的那種烏溜溜女孩讓母親沒安全,但又嫌那種胖女孩爬上按摩床在脊柱腰椎踩踏時又心慌慌。在那黑暗的密室裡,她有時會陪著母親,手握著母親,陪伴她母親勞頓的身體如舟子般地翻船漏水,被拗折反剪倒扣時發出的尖叫哀號。

那是她和母親以身體交換親密的一段苦時光。

身體軌道因年久失修而散碎漂浮的零件得以在短時間裡被拼圖,女人們彷彿太空機械的手臂馴服著骨與肉。最可怕的是推拿師傅為了知道哪邊氣血不通,於是朝背部的針灸或者用十幾個玻璃盞吸住血肉的拔罐,大約類似被水蛭或食人魚的囓齒咬進血肉的痛,讓母親汗流浹背,咬牙切齒。最後一著是母親被推拿師傅用膝蓋將其臀部頂了起來,把母親嚇得像是背後有個看不見的鬼抓住似地放聲尖叫。母親起身之後,發誓再也不來。

她自己一個人去體驗時,以為母親先前經歷的這些已是疼痛之最了,哪裡知道師傅竟說她的身體用針灸沒效,要用小圓針才行。小圓針是一種針刀,立面如圓刀,切進肉與肉的筋脈,她被切二十六刀,一刀竟索價五百元。她癱軟離開那間中醫診所時,首次有解離之感,靈魂與身體的解離,走回停車場上,連車的方向盤都無法握,手腳如斷裂的窒痛一波波襲來。

母親後來在小診所醫生的鼓吹下,朝腰間最痛的點打消炎針解決,就像母親年輕時連治療蛀牙都嫌浪費時間,竟致直接拔掉,老年一口牙也沒有,拔掉牙的老虎,除了語言繼續吐出火焰,其餘只要轉身就再也傷不了女兒。疼痛根本就是折磨人,是難以根治的。連大象都因不想被拔去象牙而開始演化無牙之象了,人類的演化過程,為何無法除去疼痛感?

車站地下層樓的空地上擺著一整排椅子,背後站著穿著白色制服的盲人,等著路過的人停下繳上百元伸上頸肩給一雙陌生的手按摩捏掐,那些把頭擱在椅子上的人穿著染上一日疲憊風霜的白色襯衫,期望一百元的十五分鐘裡獲得短暫的舒服幻覺。她每每經過時,覺得這些人像是表演的列隊者,重複的疲憊川流在一座大型車站的地下,暗無天日的地下連結著管線似的通道。沒生意時,盲人像是靜默的雕像,帶著墨鏡如深海的魚群,也像街頭表演者。巔峰時間,他們又像是開武林大會的對決者,進行著快手練拳的反覆動作,朝每個肩頸趴伏者下各種按捏掐的重手。流動的人群與靜止的盲眼男按摩師並置,恍然一邊是深海洋流,一方是失去光反應的魚群,快速與慢速的極端運轉中,突然有流動的洋流轉向靜默的盲眼深海時,盲眼按摩師瞬間以觸鬚探觸身體,通道裡任何的聲紋,都逃不過聽覺敏銳如雷達的盲眼按摩師。

她看見一個沒有戴上墨鏡的盲眼人以濁白眼珠望著她,她知道那是錯覺,那盲眼人什麼也沒看到。但她突然瞬間如魚被魚鉤鉤傷之感,那濁白眼珠像極了母親。她想起聽見母親哭泣的那個清晨,她起身握住母親,用手揮舞在母親眼前時,發現母親的眼睛沒有反應,而母親發現四周一片昏暗時也瞬間大哭了。母親那張像是未完成的雕像容顏,混濁的瞳孔裡窩藏著一潭深水,她躲進去避開夏日過度曝光的刺目之光,在地窖般的千古黑暗中尋覓一絲母親的光。不可逆轉的失明,一旦失去就永遠失去的殘酷,她多麼想給母親一丁點零的視力,一點微火。她要媽媽別怕,女兒的光還在。

在靜謐的甬道密室裡站著一整排大理石剛切割下來的那種模糊待形塑的臉龐,隱沒在森林藤蔓纏繞的黑穴裡的青苔,穿著白色制服的盲眼師傅們聽見推門有人走動的聲音紛紛豎起兩張耳膜。

她停在這個有著像母親濁灰白眼珠子的人面前,盲眼洪流裡唯一不戴墨鏡的裸臉者。她指名要讓這個人按摩,遞給推拿店老闆百元,坐下後,將頭靠在鋪著不織布的洞口,臉面朝下。她發現洞口的地上擱置著一盆小小的多肉葉仙人掌,讓無聊望著地面的人可以把眼光停在仙人掌,或許也是轉移疼痛的方法。她聽見身後的眼白混濁阿姨按下碼表的聲音。聲線粗啞。妳肩膀很硬,按摩話術都差不多,不外很硬很彎很錯位。濁灰白眼阿姨將指勁摁進她的頭頸痠麻穴位,放鬆後扭動著她的頸部。喀嚓一聲,骨頭錯位瞬間回正。碼表響起,時間到了。按摩的疼痛與舒服結束,鈔票奉上,身體繼續傾斜,沾黏,冰凍,無法旋轉。十分鐘像是快速飛馳而過的飛船,眼珠混濁的阿姨問要不要延長啊?她抬起頭,臉上還沾著不織布,扯下不織布遞給阿姨,她搖頭笑著說了聲謝謝。下一個號碼很快就遞補上來,像是百元剪髮。所有服務身體的事情都轉變成固定模式與精簡的計費時間。她用不疼痛左手抓抓右肩,感覺還是硬梆梆,身體仍像是走動一隻肥肥企鵝的時間之海,等待傾倒沉積的心靈垃圾。

在車站巨大的停車之海,她找到自己的小舟,等待取車繳費時,她看見大學時同在佛學社的老同學,一個很久不見的所謂同修,但同修早已不同修。

好久不見,她打招呼著。那同修卻有點不想跟她多說話的感覺,只淡淡說,慚愧了。她頓時知道他的意思是這段時間沒來,退步而慚愧了。她正要回說我也很久沒去時,他卻急忙轉身下樓。她本想安慰他每個人都有不同時期各陷落於世俗的狀態,或短或長,或者永遠不再來者也是極多。且那些突然不來的人往往最初都是最精進的學生,他們期望高,一旦失望也就迅速退場,學佛場有時也如股票交易場,來時像火燒,走時像灰燼。心靈需要復健期,有些人進入漫長亂投醫的狀態有時竟至綿延一生,最終只是成了一輛心靈拼裝車。心靈史就像按摩史,每個人都各有偏方進入身體的歧路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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