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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高自芬/花人

2019/11/26 05:30

圖◎川貝母

作者簡介:

◎高自芬

高自芬,1957年生,基隆人,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作品曾獲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葉紅女性詩獎等,國藝會散文及小說創作補助。著有散文集《吃花的女人》及插花小品《花顏歲時記》等。

得獎感言:

感謝林榮三文學獎的鼓勵。

謝謝親愛的老師、朋友和家人。

每天每天,繼續做夢,燃燒靈魂的脂肪。

花開需要時間,美人值得等待。

花人

◎高自芬 圖◎川貝母

那時,花開在巷口迸裂的圍牆上。

W先生交疊雙臂,坐在我剛插好的花前面。黑色陶盤裡有白玫瑰和淺色的石竹,花和葉子都插得很高。正午街頭空蕩蕩的,小巷悄無人聲,偶爾一陣蟬噪夾雜同學們剪刀的咔嚓,敲響青田街的巷弄。

「やり直して下さい!」

說著,W先生摘掉我插在劍山上的花。

地下層的教室開了一排透光小窗,光線呈條狀射入陰暗的樓板,點點細塵游離,滲入的微風帶來一絲庭院盛開梔子花的甜香。

我看著被摘下的花朵,彷彿它們長出隱形的翅膀。

第一次插花是大一升大二的暑假,「你太懶散了,要『雕一雕』!」媽媽說,於是想到她蘭陽女高時代必修的「花道」。

上課那天我穿過街弄轉入小巷,遠遠地,幾棵大樟樹糾疊的綠蔭下,女孩子三三兩兩進出插花教室的紅色木門。門開,庭院屋簷垂瀉粉紫九重葛,一棵鬍鬚飄飄的老榕樹站在旁邊。

「嗨!遲到啦。」

W先生笑著把最後一份花材交到我手上。

濃眉大眼的老師看起來不太像日本人,但一開口就洩漏了鄉音。

「關於插花,」W先生拿起一朵百合,「千利休曾說,按著花的生長情形,把花插在瓶子裡。夏天的時候使人想到涼爽,冬天的時候使人想到溫暖,沒有別的祕密。」

她張大眼睛看著我們。

天氣很熱,教室角落嘎嘎轉動幾支電扇,風徐徐吹來,輕拂老師微白的髮鬢。我打開舊報紙包著的花材,把小菊、紅玫瑰、百合和一些不知名的葉子,依照老師示範,用剪刀修成「真、副、體」三個役枝和一些補枝,完成「盛花」入門。花香裡,百合花好像又開了一點點。

「お稽古有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下課後謝謝老師,我抱著花踏出教室沿著小巷走回家。

太陽快下山了,熱氣隱隱蒸散,整排日式房子在大樹與濃密的藤蔓交織下閃著綠光。聽說這些木造建築是日據時期的官員和大學教授蓋的,光復後成為台大、師大教職員宿舍,很多有名的人都住在這裡呢。我一邊漫步,一邊看著一棵棵高聳的楓香、芒果、大王椰子、麵包樹,想像學者們在黑瓦屋簷下閱讀、沉思,散發智慧的力量為小島構築精神城堡。

其實,以W先生當時在花藝界的資歷學費並不算高,她曾說,不想從大自然中獲利;這和她的先生是一位植物學教授有關嗎?

忽然一隻貓跳下,垂掛牆頭的九重葛晃一晃,小貓一溜煙不見蹤影。

很快地,花兒綻放了。

家裡客廳角落每週都有一盆插花作品。

從基本的「盛花」、思考天、地、人的「生花」、恣意揮灑的「自由花」、將山水凝縮在一瓶的「立華」和輕盈的「新風體」,它們靜靜立在桌上,陽光穿透紗簾灑上花瓣和葉子,空氣香香的。幾天後,花瓣開始發黃蜷曲長斑點,慢慢凋謝,最後垂下頭來。我摘掉腐爛的葉子把發臭的水倒掉,在一旁喝茶的媽媽輕輕拿起茶碗,輕輕放下,柔緩的動作彷彿看穿我疑惑散亂的心。

「いけ花」和喝茶很像呀。

媽媽說,茶葉從新生到炒熟,經歷了一個「死過去」的過程,當茶葉遇到水,便又「活過來」;花朵被我們剪下也「死過去」一次,插花就是讓它在我們手中再一次「活過來」。

那是多久以前呢?當年學插花的媽媽也曾參與花展。

初夏寂靜,燕子花高高立起。媽媽把修長的葉子分解、組合,用兩片一組長短參差的葉型,表現燕子花夏日自然姿態。綠葉映襯紫色花瓣的柔軟縐褶,像囁嚅訴說著什麼,記憶中,常常有一抹迷離的霧紫飄盪。

我輕啜一口媽媽遞來的熱茶,舌間濡染清香,芳香粒子撞擊黏膜,彷彿所有的知覺都被放大了。

「今日より若い日はありません」(沒有一天比今天更年輕)

牆上掛著的媽媽的書法,看起來好像特別秀逸了。

太陽安靜地昇起。

我手握花鋏,在白釉U字形花器插上煙霧草、茴香,金黃小鸝鳥和鐵線蓮點點錯落,捕捉朦朧春光。

夏天來了,山百合插高,粉繡球剪短襯著淡藍玻璃廣口瓶,好像有風吹過呢。

一陣秋雨,加深了斜插在土釉水盤芒草、小菊花的寒意。

有時用乾枯的紅葉鋪滿黑色陶缽,綴上白茶花,拉出雪柳長長的線條迎接冬日天空。

「皆さん!注意花和葉子的空間配置。」

W先生在教室踱來踱去幫大家修改作品,「看看日本國旗呀,把它反白後可以聯想成什麼呢?『磅空』!」她露一句台語,轉身修掉同學一片葉子,「還有吶,那個黑黑的和服下襬,走著走著跑出內襯的一點點紅──這就是創作強調的『眼』啊。」

忽然她靠過來,看著我剛插好的花,點點頭,讚許的眼神好像說,「可以教你些難的了!」

不久前,W先生剛經歷一場大手術。

腦瘤細胞在她頭顱內開了一朵花。術後恢復比預期快多了,病榻旁,老師精神奕奕聊著早年在日本的學習歷程。

「從磨剪刀開始。」

她盯著我,「一如刀是武士的靈魂,花鋏是花人意志的延伸;重要的不是剪出想要的花型,是除去不需要的葉子和枝條……」

我抱著花走回家,小巷的老樹輕輕篩漏陽光,閃亮的意志披掛在枝枒上。老師曾開玩笑,「嗬啦,身體裡有一點花香,死後便不會下地獄。」

我不知不覺笑了。

但,春天還沒過完,震驚國內外的「林宅血案」發生了──就在距離插花教室大約兩個足球場的信義路小巷。

那天,1980年2月28日,林義雄先生黑色的一天。

六十歲母親身中十四刀(前胸六刀、後背三刀、右手一刀、左手臂三刀、頸部一刀),倒斃於自宅地下室樓梯旁。

七歲的雙胞胎女兒各被刺一刀,由後背貫穿前胸當場喪命。

九歲長女被刺六刀(前胸一刀深及肺部,後背五刀)身受重傷,逃過一劫。

而那天,正好是軍事法庭第一次開庭調查因「美麗島事件」被警總軍法處以叛亂罪起訴,時任台灣省議會議員也是黨外運動菁英的林義雄。

離頭條新聞有一段距離的安靜小巷突然沸騰了。

到底是誰幹的?

隨機闖入者?

經常上門採訪的外國大鬍子?

林家親信?

還是傳聞中,執政黨特意選在二二八派出殺手血洗教訓?

「要虔誠,可不只一條路。」有人說。

但那時候就只有一條路。

那時參加的人都相信,他們的身材並不魁梧,他們的手也不算大,可是他們的身與手卻足以擁抱流血的花。

我收好包花材的舊報紙,把「林宅血案」摺疊起來。上課了,剪下一朵天堂鳥,插上黑白紋樣水盤,耳邊忽然響起祖孫三人的尖叫聲。

一片百合花中她們在奔竄。

亂刀剁砍,阿嬤的鮮血像蚯蚓似地淌下來,濺濕了腳下的石頭和石頭下面的嫩草。

兩個小孫女驚慌哭嚎,突然,背後一刀貫穿前胸,她們無力地躺下,百合花被噴濺的血滴重壓紛紛垂下頸項……

雖然是春天,但林先生內心就像塞滿枯乾的藤蔓,充斥著悲涼吧。

「兄弟,那是一場謀殺。」

那天上完課,我從青田街巷口遙望信義路方向。

革命者可能很蠢,革命者可能很狂熱,革命者忙了半天可能一無所獲。像眺望黑洞一樣,那時的我們總覺得缺少些什麼,但我們知道它究竟是些什麼嗎?

天邊有一點太陽,卻下著雨。雨斜斜飄落,遠方隱約閃現一抹彩虹。

「有一天,我們會做主人。」

林先生在母親和女兒的葬禮上用眼淚承諾。

他挺直身子,站在從窗格透進來的暮春陽光中。聖詩輕揚,淚水灌溉綴滿靈堂的野百合,花心泛著淡淡的綠,像月光下祖孫三人安靜棲息。

一陣,又一陣,波浪打入海灣。

「我們真的要住在這裡嗎?」

小孩興奮地問。

羅斯福路上,春天一到紛紛爆炸的木棉花幾度開落,我離開城市,出國、就業、結婚,隨著丈夫的工作遷居花東。北上探望W先生時,才發現青田街老宅拆了,插花教室改設火車站前,和一家小公司日夜共用辦公大樓某一間。窗外,城市夕照一片人車滾滾,局促的空間似乎還殘留著白天的菸味,在這裡,花兒會不會哭呢?

忽然,我瞥見老師十指交握坐在窗邊發呆。

W先生累了嗎?

或者只是和我一樣,剛好想起從前那間有著小小庭院,被大樹圍繞的日式平房?

漸漸地,家務瑣事終於暫停了我維持十數年的插花。天氣好的時候,和家人郊遊踏青,摘野花,一邊聽著小孩和外婆的童言童語。

「阿嬤,你能不能活到一百歲?」

「阿嬤不能活到一百歲啦。」

「阿嬤你不要這樣說,」小孫子哭了,「你這樣說我的眼睛受不了……」

「好、好、好,」阿嬤說著把孫子摟在懷裡。

「阿嬤答應你活到一百歲!」

但,民國一百年,母親因車禍頭部重創,昏迷不醒。

那一刻,來自少年飆車手的猛烈撞擊,金屬毀滅轟鳴中,媽媽卡在死亡座,黑色瞬間降臨。

彷彿被祭司點召,去參加一場神祕儀典,媽媽沒有停止心跳,但倒下之後再也沒有醒過來。

她開過四次腦部手術的光頭貼滿紗布。脖子圍頸圈。手戴綠色病人環。左腳綁一支垂足板護木防止腳丫變形。右手無名指的塑膠指環紅光閃爍――監測她的含氧量。她的床頭陸續出現大悲水、金剛咒、媽祖宮平安符、袖珍本《聖經》。爸爸甚至大半夜趕到某深山古剎,求一張畫滿靈咒的超大金符讓媽媽的頭躺靠,結果發燒好幾天。

不知不覺,醫院廊下的盆栽隨著季節從粉山茶、白香臘梅、紫藤、孤挺花、杜鵑一路開到大紅雞冠。和媽媽約好秋天去六十石山看金針花,永遠無法實現了。

我貼靠媽媽身側,看著她靜止的臉龐。

荒蕪的腦海正流瀉宇宙的神祕樂音嗎?

快三年了,媽媽不休息地睡眠,手心像被一種柔弱的植物纏繞生命線,再怎麼握都涼涼的。

她已經成為另一個人;但又仍然是同一個人。

我輕輕翻動母親久臥的僵直身體,測量肩寬、身長、手圍、袖長和頸圍,為她準備「老嫁妝」。

「等到那一天,我想穿綠色的斗篷啊!」

幾年前媽媽笑著說。

裁好的翠綠絲綢壽衣,波浪緄邊好像荷花葉子飄盪,彷彿W先生上次花展的作品〈蓮〉。

大葉子承接朝露,葉片輕飄飄像頓生頓滅的煩惱,在空中搖曳。

蓮花綻放低矮的水際,凋萎的蓮蓬伸向後方。

乾涸又捲起來的枯葉子把風景盡收眼底,中間藏一支淡粉的花苞。

──過去、現在、未來,聚攏在「蓮花一色」中……

告別式上,獻花給媽媽,我在她常用的漆盒裡放一些水,把媽媽最喜愛的白色梔子花和花苞,一點、一點揉碎,隨意飄落水溶溶的盒面。花影細微,像時間的碎片,遠方故鄉的海天渲染一片淡薄霞光。

跪接母親骨灰時,不知是否沾染了絲長衫的纖維,那抖掉靈魂迷夢的粉末和灰燼呈現一股嫩綠,彷彿新葉的顏色。

或許,陣陣梵唱裡母親將想起。

很久以前,她是一朵花。●

【評審意見】

將美進行到底 ◎陳淑瑤

〈花人〉令我羨慕的是一張舊報紙包捲的花材到她手上便生出季節和光影、姿態和色彩,既童心未泯,又沉穩內斂,一路走來的離別苦難全化為山水,眼到、手到、腳到、心到,將美進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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