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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張立曄／金光．戲棚．人生劇
青年的邱武德到台北工作當學徒，歷經二位藝師的磨練，展露了成熟與自信！
文．圖片提供◎張立曄
邱武德藝專時期的作品《永恆的早餐》，描繪平民日復一日的燒餅、油條的尋常早餐，在日常生活經驗裡看到永恆，情感深切！
邱武德的畫作，你第一眼就會張大眼睛觀看，永遠不會忘記！
邱武德父親自十幾歲開始下坑採礦，一直工作到五十幾歲才退休，一生勞苦，天天都在坑裡工作。
他把黑道人物畫得如此傳神，站在他的作品前面駐足良久，我不禁在心中懷想：究竟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作品《黑肚》，是邱武德金光風格的誕生之作，為了尋找作品風格定位，此作耗費兩年時間才完成。
終於在黃明川導演的紀錄片《櫻之聲》放映會見到他。他戴著鴨舌帽、穿著十分樸素，對我娓娓道來台灣的歷史與布袋戲的演變發展，像歷史說書人，與他畫中的人物大相逕庭！
為了著書，邱武德長期田野研究，與金光布袋戲大師鍾任壁（左）合影。
後來在高雄的新浜碼頭藝術空間二十週年慶晚宴與他再相遇，在那鬧烘烘的舞台卡拉OK的喧譁聲中，他整晚告訴我童年的故事：濕冷的瑞芳小鎮，礦工們在地底礦坑裡工作的場景，黯黑的坑道與勞動的身軀在心中浮現，與眼前那熱鬧的場合格格不入，久久揮之不去！
邱武德作品發表於台北新藝術博覽會留影。
那是貧困的童年在彌漫著煤炭粉塵的黑鄉一路走來的故事，父親是礦工工頭，指揮著一群礦工天天下坑採礦，礦區因為災難頻繁，使他自己被迫經常目睹一件件生離死別的殘酷事件。記憶中幾年就會遇到一次坑道大崩塌，一定會受傷或死掉幾個人！如果塌陷的情況嚴重，礦工甚至長期逃不出來，救援人員會盡力插進一根細管，把牛乳輸送進去餵食。最可怕的是，曾經還有礦工為了活命只好吃人肉的恐怖傳說！
這是與其他的孩子多麼不一樣的童年，看著這些殘酷的現實在周遭活生生地上演。他還看到鄰家的大哥哥們，因為沒了父親，跑去和兄弟混幫派，不是被人砍死，就是被抓進監牢，悲劇堆疊著悲劇，人的生命就此無聲無息地退隱消沒！
聽著這些故事，令我很想寫他，與他互道告別相擁抱後，他就離去在高雄喧鬧的車水馬龍中！
在往後的一次藝術家黃文勇展覽結束後的晚餐會，他卻突然展現了即興布袋戲的口白能力！他模仿藝師們在戲台上邊演邊唱的口吻，說著：「強怕勇、勇怕雄，雄怕無天良，無天良最怕神經不正常！」逗得大家笑成一團！
他有這種能力，要歸因於童年在瑞芳小鎮每逢廟會大拜拜、與超渡亡魂的祭典，就會有金光布袋戲、歌仔戲和類似話劇的新劇演出，在那物資缺乏的年代，能夠擠在那人群裡看布袋戲，就是他最快樂的時光！他也喜歡窩在收音機旁，收聽當時最紅的張宗榮武俠廣播劇，模仿戲中的角色身段與口白，在放學途中搖著扇子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想像自己變成戲台上的那些英雄豪傑大俠客。
他從小浸淫在看戲的氛圍下長大，民間戲劇的養分已經滲入他的血液中，他愛這樣從土地原汁原味長出來的東西，那是織就在生活的現場真實活過來的文化語言與圖像。為了追索這屬於台灣的民間味，他從2001年開始長時間的田野研究，四處訪察傳統的布袋戲藝師，逐一研究金光布袋戲的歷史演變與角度造形，與台灣被殖民的社會變遷文化形象做參照，花了六年的時間，寫成了《金光啟示錄》一書！
這是屬於他的台灣文化尋根之書，為了完成這本書，辛苦壓力引發身體的免疫系統失調、失眠焦慮、心悸各種症狀，但卻因此找到他心中的台灣文化的原神：「金光」！
這種在俗豔、生猛的藝術形式底層蘊藏的台灣人的生命力，雖然在殖民統治的歷史更替中，卻始終飽含一種「氣魄」！而找到金光的藝術形式，他感覺到既找到台灣魂，也找到了自己，他開始狂熱地創作！
一尊一尊像黑道大哥般的人物出現了！畫中描繪歌功頌德的匾額、四處張貼的廣告貼紙、卡拉OK的場景、麥克風與董事長的金座，再加上鎮坐在畫面中央充滿反諷的土豪與酒家女，手臂與身體上布滿刺青。每個人物造形似乎都與他喜歡的布袋戲中的角色造形相呼應，把金光戲的豔俗感與社會現象的荒謬情境融合混搭。邱武德安排每個人物都是正面姿勢，彷彿他們是戲台上的演員，所以不管是矯揉做作、或霸氣威儀，都不經意地洩漏他們的偽裝，裝模作樣反而讓真實人性現形。對他而言，這才是真實！才是人生！他創造了一個完全顛覆人性善惡與正邪的世界。
這些作品嘔心瀝血完成後發表在台北新藝術博覽會上，馬上引起轟動，作家蔡詩萍還邀請他上電視專訪！
他成功了！但夜深人靜時刻，在畫室工作的他，環視著他自己的作品，也環視著他的一生！做為礦工之子，他在社會浪跡奮鬥，其間的酸甜苦辣、百感交集的複雜心情是否都隱匿在作品人物中的笑容和墨鏡背後？
他回想起父親陪著他從瑞芳上台北應徵工作的那一天，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就這麼進到大都市來體嘗人情冷暖。他咬緊牙，被師傅嚴格訓練繪畫技巧、每天戰戰兢兢地在畫布上磨練功夫！師傅不僅教他畫畫，還灌輸他許多藝術家的生平事蹟，讓他打開視野。
他也回想起昔日在中山北路、南京東路的畫師生活，悲慘的五百元月薪，作品售出還拿不到錢！他懷念那位欣賞他畫作的花旗銀行經理，看重他的藝術才華，認為他是天才，如果他當初能夠跟銀行經理一起到美國紐約闖天下，也許已經是出人頭地的大畫家了吧？
他更想起……退伍後到歌林公司當守衛，在夜深人靜無端地懷疑起自己。到廣告公司應徵，因為沒有美術專科的學歷而被瞧不起。在印刷廠、卡通公司、姊姊的麵攤輾轉打工，卻還是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只能努力念書，考進藝專夜間來就讀！
最後他想起了與弟弟一起奮鬥的時光。憑著他精湛的繪畫能力在建築外觀圖的領域闖出了名號。光是一件作品就可以賣到三、四十萬元，他記得坐在賓士車內握著方向盤那種豪華氣派的感覺，是多麼不容易的榮耀時刻！不料電腦的興起，衝擊手繪的價格，時代科技的快速轉變又讓一切回歸原點！
他想著這一切往事，但往事如煙，一個一個的回憶消失在室內的空氣中。然而童年的生活卻依然歷歷在目，他看到了父親和母親，父親穿著工作服頭戴頭燈，正要去上工。他看到那礦工們一張張黝黑疲憊的臉孔，從礦坑走出來，清洗那滿是泥巴的身體！他看到瑞芳小鎮裡的一景一物，看到那陰鬱的天空下閃閃發亮的戲台！這所有令他魂牽夢繫的童年場景，似乎突然都移到了戲棚上，在他的心中默默地上演！他看著這些人生戲，悲與喜交織的生命戲，他知道未來他會一場又一場地繼續這永遠演不完的戲夢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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