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說書．Speaking of Books】 鍾芳玲／27號碼頭賞書 2之2 － 記第五十六屆加州古書展

2024年2月9日至11日，加州國際古書展在摩登的舊金山27號碼頭進行。© David Wakely Photography

文．圖片提供◎鍾芳玲

愛馬仕絲巾、柏格曼場記板

古書展不時會出現一些非書物件，例如我在巴黎老字號、三代經營的「霍朵夫．夏夢儂古書店」（Librairie Rodolphe Chamonal）的展位看到一張裝裱在黑色卡紙上的圓形版畫，手工上色，直徑約四十餘公分，乍看下覺得這圖案頗眼熟，仔細看了說明，得知這是1832年法國發行的桌上遊戲圖版，遊戲規則的說明文字環繞著內圈玩遊戲的男男女女，外圍兩圈則有十二台載客馬車。愛馬仕1937年創立一百週年時推出的第一款女用方形絲巾，圖案正是取自此遊戲圖版，設計者為當時愛馬仕第三代經營者的女婿霍伯．杜馬（Robert Dumas；1951年成為第四代經營者）。愛馬仕最早以生產優質馬具發跡，為人熟知的商標是一位馬夫仰望一輛敞篷雙座馬車的畫面，可以理解首款絲巾的圖案選擇以馬車為主題；這款絲巾成了經典商品，整體與局部圖案迄今都還被愛馬仕廣泛運用。

愛馬仕推出的第一款女用方形絲巾圖案，取自此1832年法國發行的桌上遊戲圖版。Courtesy of Librairie Rodolphe Chamonal

另外，我在英國書商「路希爾斯書店」（Lucius Books）的攤位看到了一個標價兩千五百英鎊的木質場記板，就是影片拍攝時，工作人員在鏡頭前拍打發出清脆聲響的黑板，板上通常寫著片名、場號、鏡號、次數等訊息，仔細看了一下，發現這塊板上竟有著我景仰的瑞典導演英格瑪．柏格曼（Ingmar Bergman）的親筆簽名與時間標註（1963年7月31日），書商解釋這場記板是柏格曼拍攝電影《沉默》（Tystnaden；瑞典文「沉默」之意）時所用，由拉爾斯―馬格努斯．林格倫（Lars-Magnus Lindgren）收藏，林格倫是與柏格曼同時代的另一位瑞典導演與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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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導演英格瑪．柏格曼使用並簽名的電影場記板。Courtesy of Lucius Books

《中華民國憲法草案英法意文譯本》

展場上不時也會有些中文的物件，一冊書名以四種語文標示的小冊《中華民國憲法草案英法意文譯本》引起我注意，民國24年（1935）上海法學編譯社出版，編輯單位是南京國民政府的立法院編譯處。此份中外文對照的譯本，依當時立法院長孫科的序敘述，是為了提供外國政治家、學者參閱而出。我們現今的憲法曾歷經數個版本的修訂，古書展所見草案就是1934年10月16日立法院修正通過的版本；薄薄七十頁小冊其貌不揚，騎馬釘裝訂、紅色封面還破損，打開內頁見到許多條文的號碼被手寫更改，有些條文被槓掉，還有不少地方手寫插入條款的中外文字句，有些外文改動部分是以打字稿黏貼，全文十二章、一七八條，被改為八章、一百五十條。我後來查證，發現更動後的內容完全吻合草案的下一版（1935年10月25日修正）；這本小冊顯示前後兩版的草案，極可能是當時起草委員會纂修的編輯用書，頗富歷史價值，也難怪書商敢標價一萬五千美元。

民國24年出版的《中華民國憲法草案英法意文譯本》，其貌不揚，但內頁顯示前後兩版的草案，極可能是當時起草委員會纂修的編輯用書。Courtesy of Editio Altera

古代作弊小抄

澳洲書商道格拉斯．史都華（Douglas Stewart Fine Books）的攤位有件令人發噱的展品。那是一條長寬各約四十來公分、極為輕軟的白絲絹，正反兩面密密麻麻擠著四欄手抄蠅頭小楷，仔細一看，抄寫的是《孟子》的章節與釋義，全文還以硃筆斷句，原來這是中國古代（應是清朝）科舉考試時考生所夾帶的作弊小抄。曾經看過不少古代小抄的報導，有些文字甚至寫在坎肩、襪子、鞋墊上，但這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實物，如此的抄寫體例與形式，在不同博物館的網站上都看得到，感覺它們不像出自考生之手，而是無良商人為牟利而製作販售的商品。《大清律例》有此一條：「應試舉監生儒及官吏人等，但有懷挾文字、銀兩當場搜出者，枷號一箇月，滿日杖一百，革去職役。」表示誰被發現應試時夾帶小抄，將被套上枷鎖公開示眾一個月，之後還得被痛打一百大杖。嚴刑酷吏的嚇阻，終究還是難抵功名利祿的誘惑，這些留下的小抄就是最佳明證。

史努比與查理．布朗在天橋

這次古書展，最打動我的展品並非最昂貴、最古老者，而是一組漫畫家查爾斯．舒茲（Charles Schulz）半個多世紀前手繪的十三幅漫畫，內容就是舒茲的知名連環漫畫《花生》（Peanuts）中的角色，包含了查理．布朗與他的小狗史努比，以及他們的小伙伴們。

漫畫家查爾斯．舒茲提供的手繪漫畫，被放大後掛在洛杉磯郡一家小學旁的人行天橋過道上。Courtesy of Inlibris Gilhofer & Kotte Autographs

話說1971年時，加州洛杉磯的泰山納小學旁的一條大道上建了一座人行天橋，主要是協助孩童們上下學時安全過馬路，當時一位家長會的成員正好與舒茲相識，於是情商他貢獻畫作來裝飾天橋，結果天橋過道兩邊掛起了十二幅巨型的金屬看板，上面出現了主角查理．布朗與她的小妹莎莉、小獵犬史努比與摯友黃色小鳥糊塗塌客、常拖著一條安全毯還能熟讀《聖經》的奈勒斯、愛彈貝多芬的謝勒德與老纏著他的霸道女孩露西，這些可愛的人物與動物，使得一個本來單調的天橋成了熱鬧搶眼的裝置漫畫秀，被當地人暱稱為史努比橋。十二幅巨型的天橋看板，是根據舒茲當初提供的原始黑線稿（其中一張查理．布朗坐在水桶中的畫未使用），等比例放大（高約一百五十公分、寬由九十到二百四十公分不等），舒茲在每張原稿裡鑲入了小小的簽名。此套標價十五萬歐元的藏品，還含六張在透明塑膠片上臨摹原稿後並著色的彩圖，想必是做為看板圖顏色的對照標示；這個天橋的典故一如舒茲的漫畫，恆久溫暖我心。

漫畫家查爾斯．舒茲提供的手繪漫畫，此套標價十五萬歐元的藏品，還含六張在透明塑膠片上臨摹原稿後並著色的彩圖。Courtesy of Inlibris Gilhofer & Kotte Autographs

哈利波特與莎士比亞

古書展裡並非都是數百年前的老書，只要是稀罕、有人想收藏的書，都可能在此現身。例如「惠特摩珍本書店」（Whitmore Rare Books）展售的1997年首版《哈利波特：神祕的魔法石》（Harry Potter and the Philosopher’s Stone），此書出版才二十七年，但因作者當初沒名氣，初稿被好幾家出版社退稿，首版在英國只印了五百冊，其中一大部分還推送給圖書館，等哈利波特系列狂掃全球後，這第一集的首版成了諸多書迷爭奪的藏品，2021年12月9日德州一家拍賣公司以四十七萬一千美元創紀錄賣出一冊；惠特摩的標價為二十二萬五千美元，另含特製函套，如此一套精裝書，絕不可能有人吵架時拿來砸人。

哈利波特比隔鄰「遺產書店」（Heritage Book Shop）那套標價二十萬美元、1685年版的「第四對開本」（Fourth Folio）還貴了兩萬五千；第四對開本指的是最早印行的莎士比亞劇本合集第四版，書的全名《威廉．莎士比亞先生的喜劇、歷史劇、悲劇》頗長，因前四版書頁都是以大型對開本印製，學界書業通稱1623年的首版「第一對開本」，以此類推後三版。一些保守、高眉的文學迷或許會皺眉搖頭，替莎翁抱不平，居然「身價」比不上哈利波特，但其實第一對開本2001年的拍賣紀錄是六百二十萬美元，2020年更以天價九百九十七萬美元賣出，創下西洋文學類的最高價。藏書天地，書齡並非真正的決定因素，重要的是有沒有人想要。

1997年首版的《哈利波特：神祕的魔法石》出版才二十七年，書商的標價已達二十二萬五千美元。Courtesy of Whitmore Rare Books

舊金山三代傳承古書店

古書展前幾天，我收到同城「阿歌諾書店」（Argonaut Book Shop）的郵件，由店主小羅伯．涵斯（Robert Haines, Jr.）女兒安潔拉．涵斯（Angela Haines）發出，信中提到她的父親因去年的脊椎手術引起併發症，不幸於今年1月23日去世。她表示父親五十五年前自祖父手中接下阿歌諾，自己有幸在過去二十五年間跟隨父親在書店工作並學習，她決定保有這家族事業，儘管悲痛不已，她還是會參加這次的古書展，希望大家能繼續支持她。

阿歌諾是舊金山灣區現存單一家族經營最久的古書店，1941年時由老羅伯．涵斯創立，早年店面開在城中金融區，那曾是導演希區考克喜歡逗留處，1958年的電影《迷魂記》（Vertigo）中出現的書店就是以阿歌諾為藍本，在派拉蒙影片廠搭建出；1969年書店往西遷移六個街口，直到今天。很難置信阿歌諾是現今市中心唯一在主街上有門面的古書店，另外只剩幾家隱身在大樓裡。離開古書展前，我特地到阿歌諾的展位向安潔拉致意，感謝她接掌祖業，也讓古書業傳承有人，相信老、小羅伯都會庇佑她。

主客觀因素使得舊金山的書店風景逐漸消失，所幸有此古書展，國際古書商帶著藏品共聚一堂、述說它們背後的故事，令愛書人有所企盼。畢竟人與書、人與人面對面的溫度、體驗與樂趣，有其獨特性，無法被取代。我等非專家、非藏家、非學者的普通讀者，雖說智力、財力都一般，但不妨礙我們純粹訪書、賞書與說書。●

13世紀末的羊皮紙手抄本拉丁文《聖詠經》，含大量彩繪泥金裝飾，標價十二萬五千英鎊。Courtesy of Sokol Books16世紀手抄本的《古蘭經》，因抄寫精美、年代久遠、來源有序，故書商標價4萬5千英鎊。Courtesy of Sokol Books1722年出版的對開本詹姆士王聖經（欽定版聖經），19世紀時重新以牛皮與銀鐵裝幀並配上扣環。Courtesy of Dungeness Bo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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