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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重返○○】 孫維民/重返芒果樹下

2020/03/16 05:30

圖◎川貝母

編輯室報告:

2004年的孫維民。(孫維民/提供)

當20世紀翻頁,我們迎來了怎樣的○○年代?新世紀新十年,台灣首次政黨輪替,SARS來襲,首屆台灣同志遊行,台北一○一啟用,高鐵通車,紅衫軍反貪腐,十二年國教,《蘋果日報》、《壹週刊》抵台。展望世界則有:九一一事件、歐元啟用、伊拉克戰爭、阿富汗戰爭、南亞海嘯、金融海嘯……許多今日習以為常的事物,是從○○年代開始:維基百科。智慧型手機。YouTube。串流音樂。臉書……

我們邀請多位作家帶領讀者重返○○年代,將陸續刊登,敬請鎖定閱讀。

◎孫維民 圖◎川貝母

1

剛進入十二月,巷子裡的芒果樹已經全開過花,其中一棵還結出指甲大小的青果。雲絮遊蕩於晴空,微風搖晃著發亮的葉片。溫暖的下午,幾乎就像春夏。

這種氣候應該算是異常吧?若干年前,芒果花開大約要在農曆年後,果實成熟則要等到夏天。氣候異常終究影響了植物的生活步調?芒果樹性喜高溫,提前開花結果,想必與地球暖化有關。

彷彿才不久,這些芒果樹仍能按照時序換季。記憶裡,它們從未像今年一樣。然而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又可以完全信賴記憶嗎?

歲末就能聞到芒果花香、看見青澀的果實日漸膨脹。走過這一條巷子,我應該如何感受或回應?

2

巷子安靜寂寥,偶爾可以聽到兩側屋內傳出的聲響:開門關門、挪動桌椅、咳嗽、收音機、電視節目……我移動著,大花紫薇、緬梔、福祿桐、珠蘭、桂花,陸續探出牆頭。我走到巷尾,那裡有一個社區公園,一名老婦正坐在樹下的鐵椅上。她看到我,對我點頭笑笑:「來散步喔?」「是啊。」我說:「天氣很好,出來走走。」她揮揮手,又說了兩句話。

我匆匆離開她,離開小小的公園,繼續向前走,直到轉彎才停下腳步。

3

1999年的最後一天過去了,末日並未來臨。另一個千禧年開始不久,我發現了這條巷子,它在市區內,卻有鄉村的恬靜自適。我工作或念書累了,就會到這裡走走。有時我也帶母親過來,她似乎也發現了巷子的魅力。通常我們會穿過長巷,在小小的公園坐一陣子,然後再從另一條巷道離開。

母親沒有談論過這條巷子,我至今也無法清楚說明它的魅力何在。巷子兩側的房屋都極普通,院裡院外的花草樹木也很常見。若論外觀,這裡與幼時的住處很不一樣。或許是某種氣息或氛圍吧,我想,某些遊走於空氣中的分子或波長,某種難以計算的頻率,就像普魯斯特的瑪德琳蛋糕和熱茶,讓過往的記憶忽然甦醒。

4

小時候,我們住在兩幢相連的日式平房,那是學校教師的宿舍。屋前有個院子,院子一角有樹,我們這邊是一棵榕樹,隔壁則是一棵芒果樹。兩棵樹都茂密高大,在小孩子眼中,它們似乎直達天上。

由於有樹,禽鳥時常聚集於此。秋天,榕樹結果,整個白天可以聽到各種鳥類忙碌覓食。綠繡眼的鳴聲輕靈優雅,像熟練的演奏家;麻雀熱愛大合唱,聒噪但機警;白頭翁的叫聲最難聽,又很愛現,唯恐別人不知道牠們蒞臨。

夜晚,禽鳥歇息了。我們吃過晚飯,躺在榻榻米上,望著拉門外的星空,有時還會聽到黑暗的枝葉撞擊,那通常是貓頭鷹或跳躍的松鼠。

入夜的鄉下非常幽靜,輕易就能辨別各種聲響:貓、狗、紡織娘、青蛙、夜鷺、壁虎、老鼠……初中仍要聯招的年代,六年級的學生夜間必須在校苦讀。下課後,他們提著自製的空罐頭燈籠,螢火蟲般窸窸窣窣通過屋旁的小徑。

5

鄰居的芒果樹沒有鬚根,但它大概和我們的榕樹一樣蒼老。每年,我們可以聞到它開花,之後看見纍纍結實。鄰居架好梯子,或者爬到樹杈,以長長的竹竿敲落成熟的芒果,每次也都會分給我們一些。那是物資匱乏的年代,孩子們平時沒有什麼零食,可以吃到甜而多汁的免費芒果,的確非常興奮。

當時,穿過村莊的公路是柏油鋪成的,公路兩旁種著芒果樹,綿延幾公里遠。那些路樹屬於縣府財產。即使芒果成熟,高高垂掛,閃爍著奇異的色澤,一般民眾也不能隨便採摘。

鈴鐺響亮的牛車經過,久久一班的公車經過,三不五時,颱風也會經過。隔天早晨,小學生們又再揹著書包上學,臉上滿是笑意。他們沿路撿拾了許多被風吹落的芒果,一進教室,先從書包裡拿出幾顆放在老師桌上,其餘的依照交情分享同學。

早自習開始,老師走進教室,第一眼看到的是滿桌的芒果山丘,高低起伏。學生們全都屏住呼吸、張大眼睛,不知道平日嚴肅的老師將會如何反應。

6

進入市區的機會不多,其中一半是去打針拿藥。我們搭上公車,一路在芒果樹下前進。當時的針筒是玻璃製的,針頭也必須重複使用。用過多次的針頭針筒經過蒸煮消毒,終於輪到我的血管。

由於經常看病,我並不怕打針,吞服白包紅包的藥粉也沒有問題,護士阿姨都誇獎我勇敢。有時病人多,坐在診所外的長椅上等候,我好像也從未哭鬧過。

看完病後就可以去吃美味的包子,還能帶點零食回家,甚至可以去書店選一本故事書。

7

2004年,由於長期疲累,我申請了留職停薪。那些不必工作的日子,我強迫自己注意飲食,定時運動和休息,以便讓肉體盡快復原。那半年裡,我經常在早晨或傍晚穿過這條巷子,彷彿某種治療過程或宗教儀式。華滋華斯說,大自然具有療癒能力;我說,這一條巷子若像醫生,它必然是一名良醫,專心、沉靜、高明。

那一段期間,我讀了幾本困難的書。以前看不懂的理論,病中反而全然可解。字句如同通過放大鏡,一個個清晰明確,毫無隱蔽。我的身體正在生病,心智卻似進入全新的領域。當時我想:「真像神話,或者童話。」

世界可能是複數的。住在同一顆行星的人,其實各自擁有一個世界,如獨居房中的囚徒。每個人在自己的世界裡吃飯、睡覺、自語、幻想,每個人從自己的窗口向外觀望,以為看見的就是真實的宇宙。愈是自信的人大概過得愈好,他們從不懷疑己身的限制和愚昧。即使有時兩個世界碰撞,激發若干火星,他們也會自動修補,迅速回復先前的形狀。他們會說:「時間醫治一切。」

什麼時候才有機會離開囚室,走進另一個地方,看到另一片風景?或許還是可以的。那個過程並不愉快,通常還很難受,例如一場大病。

8

西方的史詩中,主角有時會進入陰間,面會死者,藉此獲取解答及指引。奧迪修斯(Odysseus)和伊涅埃斯(Aeneas)都做過這種事。當他們重返人間,心理和行事便與先前不太一樣。陰間無疑是荒蕪可怖的,充滿各種死法的逝者靈魂;然而,陰間也是轉折之處,讓奧迪修斯和伊涅埃斯暫離狹窄的視界,瞥見自己的命運。

我不是奧迪修斯或伊涅埃斯,無法向逝者詢問命運。縱使可以,我大概也會猶疑。人類的視野有限,承受能力也是。若是知道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我還會有勇氣繼續?如果知道若干年後,父母將會離開這個世界,我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不再能夠呼喚他們,我會如何度日?死亡是必然,我當然清楚,但它一旦發生在自己家裡,就變得無法思議、難以接受。

這條巷子裡的花草樹木也許早就知道了?它們一向沉默,如同更深處的死者。或許它們早已預見我們的未來,並且保護我們,絕口不提?

9

科學家說,按照目前地球暖化的趨勢,若干年後,陸地面積大幅縮減、天災加劇、流行病擴散、物種滅絕……屆時,地球將不再適合人類居住。他們大聲疾呼,殷殷告誡,大多數人置若罔聞,聽者藐藐。有些人則唱反調,認定全球暖化是胡說八道。他們說,事實上,地球正邁向另一個冰河時期。

人們住在各自的囚室中,每日只為眼前的事物蠅營狗苟,忙著虛構人生。工人站立在鷹架上,學者坐在研究室裡,有事沒事的人撥點手機、臉書貼文。幼稚的人玩著愛情遊戲,一樣幼稚的人玩著其他的遊戲,全都聚焦近處。有幾個人真正關心若干年後的行星?

千禧年的我也看不到若干年後的自己。這是遺憾,或是幸運?

10

每次穿越這一條巷子,走過這些芒果樹下,這個古老的世界總會有些變化,不再那麼陌生怪誕。事物又回到正確的位置,與我保持友善的距離。腳下的石塊、牆縫中的雜草、屋頂上的斷枝及枯葉、飛過頭頂的蟬或候鳥、顫動抽象的光影……似乎都在無聲地邀請,叫我停留片刻。

我現在有很多時間,逗留整個下午也無所謂。我可以早晨也來,黃昏也來,累了就在社區公園裡坐一下。沒有人可以把我趕出公園吧?況且,我的頭髮也白了。老人在巷子裡散步,於公園中歇息,沒有什麼可議之處。

然而,每次到此,我卻總是快速地通過。我擔心剛好有人推門而出,問起我的家人;我害怕巷子的安靜寂寥輕易破裂,現實再次顯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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