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李學人／ 快樂的二舅

圖◎黃子欽

◎李學人 圖◎黃子欽

二舅有許多的相好在台北西區，因此兒時的我，時常出入花街柳巷，在艋舺一帶廝混。我最喜歡吃清水祖師廟口的炒牛肉，用的是本地黃牛，炒得鹹鹹香香，配一碗白乾飯、一碗湯色雪白的牛雜湯，已然是人間美味。只要有二舅在的場子，那些阿姨都會笑得特別開心，她們衣著華麗，色彩繽紛，都像是仙姑一樣，飄飄然的中年女子，令人眼花撩亂。

他早年結過婚，在離婚後隻身赴北，過著獨居的生活。有一個女朋友，叫做李阿姨，在我出生以前便與她在一起了。她比二舅高一些，豐腴的身體踩著高跟鞋，走起路來搖曳生姿，二舅似乎覺得她滿美，因此與她往來得較多一些。而且，只要有她在的場子，我們是看不見其他阿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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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阿姨也在茶室工作，只是不在二舅常去的那間，因此我也沒看過她生張熟魏的樣子。她的性格豪爽，過年時總是給我厚厚一疊紅包錢，與二舅一同出門時，也都是由她請客。所以李阿姨是他女友裡我印象最好的那個。

一次，二舅半夜飲酒過多，要我母親前往「搭救」，我媽把我從床上挖起來，要我陪她出門找他；一到酒場，便看到李阿姨攙扶著酩酊大醉的二舅，一下吐得如從天湧出的彩虹瀑布，一下左搖右晃要衝撞路燈，最後倒臥路旁，像是一塊氣味不佳的肉。

李阿姨輕撫著他的背，在一旁照顧著他。我問李阿姨，二舅怎麼了？李阿姨說，他的心情不好，喝了酒心情就好了。笑吟吟的她，慎重地把白色的羽毛外套披在他的身上，那時我覺得她對他真好，要是我爸這樣，我只會很生氣、很生氣。

李阿姨有個老兵丈夫，後來身體似乎出了毛病，因此她也轉而回去照顧他，不去茶室上班，也與二舅逐漸疏遠了。人與人之間，聚少離多，容易陌生，後來我也少聽見這號人物。

二舅的晚年並無積蓄，常常來我家借錢，借過他一次，他卻愈借愈多，因而親族間也不願再借他。他很生氣，氣得來家裡找我母親理論，說自己沒對不起任何人，氣得像一頭醉醺醺的獸，對我媽咆哮著，母親無奈抱怨回嘴，他卻更無法諒解親人間為何不能互相幫忙，最後在我爸的怒轟下，悻悻然離去。

兒時的我，不懂的事太多了，我和母親說，為什麼不借他呢？三千、五千而已，她告訴我，那些是酒錢。我說，喝酒會讓人快樂呀！童言童語，說得我媽傻在那裡。那次後不久，警方在福和橋下，打撈到了一具浮屍，相驗後要我們去認。那是我的二舅。

葬儀社幫我們化了許多東西給他，別墅、跑車、美金、台幣、西裝，缺一不可，還有幾個佣人，都是他這輩子無緣得到的東西。兒時的我想，把金童玉女換成兩個巨乳美女給他，或許會開心一點；燒一瓶威士忌、幾箱台灣啤酒給他，或許會開心一點；點香，不如點黑大衛香菸給他，或許會開心一點。

二舅一直很想要開心地活著，沒想到最後無法開心地走。但警方說，在他身上驗出了極高濃度的酒精，如今我想來，備感欣慰，也許在他從橋上墜下時，會帶著醉意，憂懼、無助，死於酒後的失足，或是刻意為之的墜落。我曾想過，二舅縱身從橋上一躍，看似墜落，會不會那是他想要的飛翔，如果真的是這樣，陽世之人撕心裂肺，他卻是得其所哉。

我夢過一個畫面，帥氣的他，梳著油頭，牽起我來穿梭花街柳巷的那些日子，大家都叫我小豬哥，而他是大豬哥，醒來的時候心裡滿是惆悵。現在的我，若是回去艋舺逛逛，有時仍會刻意地往暗巷裡的茶室瞧瞧，李阿姨不知道會不會在裡頭？那些阿姨們會不會仍然送往迎來，熱情待客，見到我時，會不會輕輕喚我：

「來來來，小豬哥，這裡頭有外面也見不到的辣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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