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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章緣／野百合 － 下
圖◎王孟婷
◎章緣 圖◎王孟婷
這深山，這百合，可不能隨便寫，一定要拿出讓人印象深刻的作品才行……他一邊在腦裡組合著不同的字詞，一邊沿著山村的石階往下走，轉個彎，又往上走，東張西望到處看。山村的經濟看來也靠旅遊業，最熱鬧的那條石頭路，兩旁賣的有各地景區常見的童玩、香袋、木梳子，有方糕、花生酥、茶葉蛋……還有野生茶。跟船上一模一樣的茶罐，堆在竹籮筐裡。他忍不住過去問價錢，店家開的價錢是船上的一半。
「是野生茶嗎？」他問，沒有等店家回答，轉身就走。哪來這麼多野生茶？
他買了瓶水，跟城裡喝的是同個牌子，水倒是哪裡都一樣。正喝著，看到對面小店裡兩條板凳，幾個光頭的漢子在吃飯，穿著泛黃破洞的背心，有個老頭招手要店家再拿點酒來，兩道灰色的倒山眉，他看得分明。客人一般午後就離開趕路，今天的生意做完了。
他心裡不是滋味。他是大城來的人，大城裡的人文化水平高，見多識廣，頭腦清楚，怎麼一出了城，就丟了警戒心，一伙人糊里糊塗上了鄉下人的當！陰溝裡翻船啊！以為人家會感念，其實是暗地裡嘲笑。
是的，因為他們是城裡來的，看到山裡人生活的可憐景況，就覺得同情，覺得慚愧，莫名其妙想補償，所以在城裡看得緊緊的荷包，不由自主就打開了。城裡也常遇到在路邊抱著小孩乞討，或跪在地上寫大字求救的，他從來沒給過錢。
他想去找對方理論，可是他要理論什麼呢？這裡不是什麼自然山水，這裡是旅遊景點，一切都是商業行為，想辦法從有錢的城裡人口袋裡掏錢，又有什麼錯……
有人拍了下他的肩，是老查夫婦。「你發什麼呆？看我買了什麼？」
他顧不上看，連忙說了他的發現。「你們瞧，店裡賣的茶比我們買的便宜一半，還有，那些船伕都在那裡吃飯喝酒，什麼苦哈哈走三個鐘頭的山路，根本就是……」
老查順著他的手指兩邊瞧瞧，「是他們嗎？不會吧，我看那個姑娘挺好的。」
一旁默不作聲的朱惠，臉上浮現意味深長的微笑。認識這麼多年，朱惠客氣而不熱情，沒聽她批評過什麼，也沒聽她誇獎過什麼，讓人捉摸不透。他不明白這微笑是輕蔑還是憐憫，是針對騙子，還是被騙的人？
老查碰碰他手臂，「不要緊的，別自尋煩惱了。」笑咪咪地跟朱惠往前去了。
老查居然一點都不在意，不相信自己被騙嗎？他得去跟老孫說。老孫以前在學校學習好，思路清爽，不像老查這麼搗漿糊。
說曹操，曹操到，那頭石階上施施然走下來的不正是老孫？他連忙趕上前去。
「詩寫出來了嗎？」老孫打趣，「哎呀，這日頭好毒辣，我這汗出得厲害哦！」
他看老孫臉都漲紅了，「你臉紅通通的，山裡也熱得很，原以為這裡清涼。」
「你的臉也紅。」
他撫撫自己臉，是有點燒燙，但他知道並不是因為天氣，是心裡的一把火。他把大家上當受騙的事說給老同學聽。
老孫聽了搖頭，「世風日下，還好就是幾塊錢的事，不需放在心上。」
「就這樣？」
「那你想怎樣？」老孫饒有興味地看著他，「詩人還會在意銅臭？就當做散財吧，助人為善。」
「這說不通啊，助人為善，也要我心甘情願吧？」
「那個小姑娘拿刀子逼你了？她是騙了我們，我們自己就沒責任？既然沒看穿人家的技倆，那就是活該，上一次當學一次乖，就當做是交學費吧。」
交學費？他咀嚼老同學的話，那麼他學到的是什麼呢？防人之心不可無？即使到了這山明水秀的化外之地，也要時刻小心提防？
他跟老孫一起往上走，閃躲路上攔路的大白鵝、咕咕叫的大公雞。石頭房裡陰暗的角落，一個老人垂著頭打瞌睡，光屁股的小孩在門口玩，駝背的老婦把野菜梗一條條鋪在竹篩子上，有人擔了一簍山果子顛顛地過去了。一棵開滿紫花的大樹下，有幾把竹椅，老查夫婦、周衛和小桂坐在那裡跟村民聊天。他們說普通話，村民答以土話，完全是雞同鴨講。
小桂看到他揮手喊：「詩人來了！把詩念來聽聽？」
「詩，會有的。」他搔搔腦袋。
小桂仰頭看樹上的花，雙手打開，誇張地深呼吸，「美吧？這裡太美了，給我再拍張。」
周衛說：「你都拍了多少了？」
「還拍不夠。我要記得這個小山村，以後還要來。」
「有件事，」他清清嗓子，這時看到朱惠朝他使了個眼色，到嘴邊的話便嚥了回去。
「想說什麼就說嘛！」小桂用一種小女孩般天真的語調催他，像在對他撒嬌。
他再看朱惠，她神色淡然，他懷疑剛才眼花了。小桂再三催問，他便說了。
幾秒鐘的沉默後，周衛先開口：「唉，這其實也沒什麼，不過你這麼一說，倒讓畫家為難了，他那張素描本來還想回去搞個油彩的。」
他驚覺這事似乎讓老查有點難堪。剛才吃飯時，他差點當場問了野生茶的價錢，那時老查打斷他。莫非老查比他先一步猜到了，不希望他戳穿？
「素描歸素描，不搭界的呀！」他連連搖手。
「這事你自己曉得就好了，何必說出來？錢都給了，茶葉也買了，你不說，大家覺得今天玩得挺好，現在搞得大家就是群傻瓜……」周衛嘟嘟噥噥地抱怨。
小桂扯扯周衛的袖子讓他住嘴，撇嘴說：「野百合就是野百合。」說時加重了「野」字，這個詞給人的感覺完全兩樣了。
老孫打圓場，「老沈也是一番好意，總覺得該讓大家知道一下，下回不會再上當。」
老查掏出一包熊貓，有吸菸的都遞了一支。「別較真啊！出來玩開心最重要，是吧？那個小姑娘，人家也是沒辦法。」
時間差不多了，大家沉默走到停車處，司機早把空調打起，一坐進車都舒了口氣。山村很美，但大家此刻只想往下一站去。
車子往村外頭開，沿山路蜿蜒而上，他們是在往更深更未知的山裡去嗎？會遭遇淳樸的山民，還是……這時他們看到路邊有個女孩，穿著卡通圖案的恤衫和牛仔短褲，肩上挎個大包，手裡拎個袋子，對著他們的車用力招手。山裡交通不便，搭便車是常事，司機減慢了速度。靠近時，大家看到那女孩生著一張水靈水秀的臉。到底是不是呢？就這麼一遲疑，司機沒聽到停車指令，便鬆了煞車踩油門，越過女孩，繼續往前去了。
車廂裡一陣沉寂，大家都等老查開口，他畫過的模樣，他記得最清楚。老查果然開口了，聲音宏亮：「這裡過去還要兩個鐘頭，我們休息一下，養養精神，晚上吃正宗的叫花雞！」
沒有人再言語，他也閉上眼睛。車子開始吃力地爬坡，他突然得了一句：綠水青山被辜負。被辜負，被辜負……車子繞了一個彎又一個彎，身體一會兒向左傾一會兒向右倒，在想出下一句前，他盹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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