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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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徐振輔/雪雀 - 3之1

2020/06/07 05:30

圖◎吳孟芸

◎徐振輔 圖◎吳孟芸

縣上電影局的放映車,終於來到這個偏遠的藏族小村落。

早在幾個月前,新電影下鄉巡迴的消息就在村民間流傳,這是瑪洛鄉公路重修以後,鄉書記首先跟縣上爭取到的一項福利。前段時日多雪,昨天剛剛轉晴,書記就親自到訪村委會,通知明天輪到果欽村品嘗先進文明的甜美果實。村民們並非第一次聽到電影這個詞,多年前也來過一位騎三輪車的放映員,那時播的電影沒有顏色,畫面斑斑點點,聲音也都是沙子。大家很好奇,新電影和舊電影會有什麼區別。

隔天一早,出外幹活的人們見了面都要互相提醒:「晚上不要忘記去看電影!」午後,村民們提前停下工作,牧羊人早早將羊群趕了回來,各自帶上家中準備的糌粑、乾肉和酥油茶,聚集到平時共同曬青稞的廣場,或拉人閒聊,或獨自午睡。小賣部的阿姊抱來一個裝滿商品的籃子,兜售零食飲料之外,也藉機占據一個看電影的好位子。那些東西銷售一空時,太陽都還沒下山。

村裡小學下課後,曲吉和幾個朋友一直駐守村口,準備迎接電影車的到來。他戴一張從祖父寶貝箱子裡找來的面具,以君王角色的身段,佇立在牛舍高高的圍牆上。那面具呈倒水滴狀,深藍色表面鑲金貼緞,下緣綴以濃密白鬚,唯眼睛和嘴巴挖了洞,表情似笑非笑。因為比臉要大得太多,他只能歪斜地透過面具的左眼看出去。

「戴那個有意思嗎?」

「這是溫巴,戲開始以前都要先出來說話的。」

「放電影的來了!」

灰白色麵包車沿新修的水泥路駛進村子,一大群孩子追在後頭,發出尖銳刺耳的呼聲。大人們沒有破口大罵,反而紛紛出來張望。戴面具的曲吉跟不上其他孩子腳步,便脫下面具,拐了個彎跑回家。這時老人白瑪正坐在門口整理早上採來的數十隻蘑菇,他並不像對待食物,反而像對待寶石似地,將逐一洗淨的蘑菇按大小排成一列。蕈傘上水珠晶亮,一隻隻乾淨可愛。

「這麼多蘑菇。」曲吉停在一旁,看得入迷。

「大雨之後,蘑菇生得快,也壞得快,這幾天只能吃蘑菇了。」

「阿尼,放電影的來了。」

白瑪停下手中活計,抬頭注意到孫子腰後掛的那張面具。要是早幾年,一定先嚴厲訓斥他一頓,再不厭其煩地說教──好的面具有自己的神靈,一個演員和那個角色的身、語、意要透過神靈才能真正連結起來。如果因為言行失敬而讓面具變成普通的面具,以後演起這個角色,怎樣都會少一點東西。自從多年前,最小的兒子也去外地打工後,他就明白,孫子總有一天會被接到城裡讀書,在那之前多少要把藏戲最精粹的一些東西留給他。這小孩很機靈,有悟性,就是太調皮了。白瑪盯著他看一會兒,又低頭斟酌蘑菇的排序。「哦呀,晚點過去。」

「現在就去嘛。」曲吉彎腰拉起他的手。

「哎,你這小孩。」他只得將排列得那麼好看的蘑菇又混在一起,扔進籃子。他起身拿拐杖,戴毛帽,將曲吉腰間的面具取下,放他手上。「玩完要記得收回去。」

來到廣場,身材高瘦的中年放映員正在做映前準備。村子裡幾個年輕人七手八腳幫忙,架起一面大白布,搬運音響和發電機,將複雜的電線拉來拉去。放映員原先指示放置數十張紅紅綠綠的塑料凳子,但村民們只是看著他咧嘴而笑,屁股一點沒有移開的意思,於是凳子又全收在一旁。這樣的熱鬧嘈雜,讓白瑪想起以前過新年和雪頓節時,戲團下鄉巡演也是如此光景──臨時搭建的白色大帳棚,正中懸掛藏戲之神湯東杰布的唐卡畫軸。當鼓鈸奏起,角色登場,滿場觀眾的眼睛便像火燙的星星一樣落在身上。那時誰不知道覺木隆藏戲團的白瑪文次?

曲吉溜去找朋友後,白瑪便孤伶伶站在那兒。過了一會兒,他用拐杖跺了跺地,發出幾聲乾響。有個年輕人熱心過來問,老人家,給你搬張凳子嗎?

「別!」白瑪揮揮拐杖,拍拍腿,展示自己身體依舊健朗。

天色夠暗了,開始放映測試。好多年輕人圍著那組十六毫米膠捲放映機,研究上頭兩個車輪似的東西如何作用,趁放映員沒注意動手擺弄一下。在一旁踮起腳尖,隔著人群圍觀的白瑪,好不容易鑽到機器旁邊,本來也想碰一下,卻被放映員勸阻。

「電影在這裡面?」他將手收了回來。「你想怎麼弄?」

對方只是點頭,表現親切誇張的笑容。白瑪想,這人連話都聽不懂,光會笑。

果欽村少數懂得漢藏雙語的人是在小學教書的亞嘎老師,一位年輕的援藏志願者,此時便當起臨時口譯。他用不甚流利的藏話和大家說,這是楊師傅,很快就給咱們放電影,大伙兒先讓一讓。大家聽了,立即退開一步,操著不太標準的漢話直喊楊師傅楊師傅。有人指指機器,笑容僵硬地問:「這個,電影怎麼弄的?」亞嘎老師代為提問,楊師傅以有限知識回應,待亞嘎老師重新理解後,再用藏話對大家說。

「他們先用機器把人收在這個帶子裡,楊師傅再用機器把人放出來。」

眾人一陣驚呼,亞嘎老師趕忙安撫。「不要擔心,是假的。」

白瑪從人群中退出來,到廣場前方扯了扯繫住布幕四角的繩子,張開雙手,貼著布幕上下左右亂摸。這時「砰」一聲,一道劇烈強光從背後熱熱地打來,影子清晰投射在面前,動作像在和自己跳舞。

「哦呀!白瑪,今天可不是你要表演。」底下觀眾嘻笑。

慌忙轉身,燈光亮得無法睜眼,腦袋一陣暈眩。白瑪摀住眼睛,匆匆離開投影範圍,在廣場邊找了地方坐下。

小孩子跑到布幕前玩手影戲。

「別擋著其他人,電影要開始了。」亞嘎老師將孩子驅離。

機器傳出噠噠噠噠的聲響,影像閃閃爍爍浮現。白瑪提振精神,挺直腰背,準備對戲的內容做一番點評。首先放映的是《計畫生育政策》和《怎樣做人工呼吸》的教育短片,聲光燦然,卻令他無從評論。再說沒有藏語發音,所有人只是傻盯著布幕,一頭霧水。兩部開場片結束,主片開始前,亞嘎老師站起來對底下說:「楊師傅說,接下來是一部抗日電影,怕大家看不明白,但只要知道說日本話的是壞人、說中國話的是好人就沒問題了,請大家好好欣賞。」靜默數秒,激昂壯烈的配樂響起,那塊白布如同一方巨型窗口,連結起這個偏鄉村落和另一個風起雲湧的祕密時空。比起戲,電影的節奏太快速了,白瑪被故事拉走的同時,也努力想保留思考餘裕,但這些演員實在說不上什麼唱腔或身段,這哪還是戲?完全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世界呀。村民們看得心醉神馳,唯獨白瑪感到椎心刺骨的涼意,好像背上下起一場大雪。起先還懷著一絲隱微的悔恨,最後只剩巨大的、荒原似的無力感。

「殺死你!」每當小日本鬼子拔刀,喊出咒語般的日本話,中國人就會咚咚咚咚倒地,讓村民哀聲連連,憤慨不已。曲吉戴著面具,手舉樹枝,不安分地在觀眾間穿梭。後來日本人一旦揮刀現身,他就跑到白布前模仿那樣子大喊:「殺死你!」動作與聲腔維妙維肖。觀眾哄然大笑。

電影如此勾魂,沒有人注意到白瑪起身離席。他支著拐杖,沿平坦的水泥路走出去。今夜除了廣場,整個村子都是空城。

到了深夜,曲吉才回家。

「電影怎麼樣?」火爐邊的白瑪停止誦經,放下手中的轉經輪。

「很好看。」曲吉說:「阿尼沒看完電影嗎?」

「坐太久,腿不行了。」他惋惜看著自己雙腿。「來替我按一按。」

曲吉蹲在祖父身邊,揉捏他日益鬆弛的肌肉。有時按到痠處,白瑪會鎖緊眉頭,皺紋變得更加緊密。「阿尼不要難過。」注意到祖父難受的表情,他放鬆力道,改成輕輕拍打,試著以大人的方式安慰他:「楊師傅說,以後每個月都來給我們放電影。」

白瑪笑著搖搖頭,將曲吉按摩的手移開,催促他上床睡覺,自己則是重拾轉經輪,坐在床沿誦經。完成後,他將被遺忘在椅子上的溫巴面具收回倉庫箱子,往火爐中添一些乾牛糞,然後摸索電燈開關,將懸在屋子中央的燈泡滅了。

淡青色微光投影入室,隔壁人家仍亮著燈。他向外望,聽見電力設備偶爾發出的嗡響和爆鳴,感到神經緊繃,好像有人用指甲戳進自己腦殼。自從村裡建起電力網,大家是愈來愈晚睡了。他傾身向前,輕撫孫子熟睡的臉蛋,聆聽小孩子獨有的安然呼吸聲。當心底不斷浮現稍早的電影片段時,他終於想起,年輕時也演過其中一個角色。

放映員離開那天,他搬出倉庫中八件綠色木箱,花了幾天,將所有寶貝清洗晾曬。此刻院子裡掛滿戲服,地上盡是刀杖劍棍杯碗壺瓶,如同整個戲班子在進行無聲的排練──朗薩雯波、諾桑法王、智美更登。角色齊全,無人演出,是最後一次登場了。

本不該執著,但回憶依然千絲萬縷糾纏而來。他在衣物森林裡徘徊,一件一件欣賞質料與做工,翻看上頭的紋飾,每一眼都是告別。這是王子,那是女妖,還有最精巧也最熟悉的那一套──松贊干布。雖然數十年沒演這戲,溫巴的開場詞依然刻在骨頭裡。

話說千年前,雪域高原誕生一位虔敬佛法愛民如子的法王松贊干布,有天夢見文成公主面若蓮花、身具芬芳、聰慧超群,乃最好的后妃之選。大臣聽得此夢諭示,便前往大唐漢地請婚。

他將戲服從繩子上取下,拈去幾絲棉絮。雖然舊了,也還看得出曾經金碧輝煌。

果然不可能忘記,或者說,連一天都無法不想起,那年藏曆土豬,嘉瓦仁波切逃往印度,戲團幾乎全部解散。當時拉薩軍管會負責人特別組織一個人民政府領導的藏戲團,包含他在內,召回四十多位從前覺木隆的演員,另外又招收一些黨政幹部和新時代文藝工作者為班底,延續了藏戲的最後一口氣。慶祝新中國成立十週年那天,他們跟著遊行隊伍參加獻禮演出,演的就是《文成公主》。

都多少年了,這袍子竟然還能穿得上。布料的氣息,沙沙刮磨的質地,懷念的沉重感。哎──有點兒不合時宜了吧。

吐蕃使團終抵長安城,唐皇尋思落後偏遠之小邦,豈可與我大唐平起坐?便刁難問道吐蕃能否制定十善法?使臣取出藏王所授密函,只見金字漢文寫道:「唐皇要我實施十善法,我可用五千化身在一天內辦妥,只要允嫁公主不食言!」

那恍恍惚惚的時代,誰都沒有餘暇為自己生命做出長遠打算,為了生活,他只得演戲。彼時新編的現代戲逐漸取代傳統八大戲,改良布景、化妝、燈光、樂隊,從廣場戲發展成舞台戲。白瑪一度以為,藏戲會以新的樣貌輝煌重生,但六年後,文化大革命雪崩般傾覆一切,他將舊時代的戲服道具用草藥浸起來,埋在地下,如此便是二十年。

試走一個出場的步伐。動作細節,運腔轉調,身體果然不會忘記,只是現在多少有些使不上勁,看起來不太精神。再說,這張老臉呀。

唐皇安排公主藏於三百女子間,允使者選妃。知悉公主面若蓮花,眉間一枚硃砂痣;體味芬芳,身旁飛繞松石蜂。使臣即刻選中,高聲唱道:「吐蕃幅員廣,五寶集四方;敬迎唐公主,請妳細思量!」

改革開放後,最大願望就是重新成立一個藏戲團,白瑪為此多次上訪鄉政府,請求國家出資經營。「老人家,別搞些沒用的事情。」最近一次,不耐煩的鄉幹部一句話就如此回絕。他一時愣住,以前沒有人會這樣說話,戲台是每個人都上過幾次課的教室,教的可是世間不變的道理。

後來他自行組織了幾場戲,但不到幾年時間,家中能賣的都賣光了,再也湊不齊一個完整戲班子。現在自己就剩每月幾百元的國家補貼,以及八大箱精雕細琢的戲服道具。白瑪捧起松贊干布這頂金色王冠,在陽光下細細品味。除了正面鑲嵌的紅珊瑚和綠松石外,尖端還有個小小的佛頭雕塑。即便演出時沒有人會注意,但眉眼間的慈悲神情依然看得出製作者的用心。多美。

諸位豎起耳朵聽我講!慧具如來釋迦生,降伏魔鬼眾軍師,金色威武山之身,皈依朝拜法王啊!恭迎松贊干布出場,眾臣前面開路──

「老人家,一個人唱戲呀!」

大夢乍醒。一位村委會年輕人站在門口,右手提個大布袋,裝了百來支小紅旗。他走進院子,對白瑪上下打量,像是在回憶什麼。白瑪倉促脫下戲服,和王冠一起捧在胸前。「行行好,有事就說。」他擦拭前額冒出的汗珠。

「等等。」年輕人阻止他說話。「哦呀,是松贊干布。」他露出白白的牙齒傻笑,像是等待讚美的小孩。

「沒事就請走。」

「有有有,是個大好事。」年輕人沒趣地收斂笑臉,掏出兩支小紅旗給他。「果欽村選上新社會主義農村建設示範點,過幾天縣上領導要來。你們是扶貧重點戶,可能會個別探訪。」他交代完便匆匆道別,趕往下一戶人家。白瑪過了一會兒走出門,快走遠的年輕人回過頭來揮手。他沒有揮手,目視對方消失在小路盡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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