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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張讓/天空下

2020/10/18 05:30

圖◎徐世賢

◎張讓 圖◎徐世賢

0

給我一片天空,一條山徑……

是個沉在意識深處的想望。但不敢放情去想,不敢讓它浮到表層,不敢和那熱切正面遭遇――只因每次都像給人重重打了一拳。

1

「呼吸!深呼吸!」鍛鍊時B總不忘提醒,我也總微帶懊惱回:「我在呼吸呀!」

然而真正呼吸,你必須走出去,到廣闊的天空下,像夸父追日一樣大步行走,唯獨不追趕什麼,只為了行進。

2

古人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一直很喜歡這句子,就是念念也足以振奮起來,除了「君子」這詞。時代不同了,或者人人都是君子,或者人人都不是。君子與否,我們,不分男女老少性別膚色種族國籍教育程度或任何可以想見的分類法,都是同一個東西:人。

換個詞便恰到好處:「天行健,人人以自強不息。」

大寫的人,及於所有人。不像美國《獨立宣言》裡「人人生而平等」和「人人都有追求快樂的權利」,字面漂亮大方,其實只限於少數一種人:有產階級的白種男性。

離題了,趕緊打住。

我要說的不是人間不正不公,而是大地天空。

我想的是約書亞樹國家公園、沿加州395號公路的內華達山東麓,以及散布科羅拉多、新墨西哥、亞利桑那等州的山水和沙漠(其他更多地方就不提了)。

3

總是這樣,每當面對電腦或窗戶,看見屋外大片藍天,那想要出去「行健」,也就是,大步行走大口吞吐戶外空氣的感覺便衝上來,激我推開座椅出門去,哪怕只在自家後院幾分鐘也好――難怪「衝動」有個「動」字。

房屋,這人類文明給自己建造的庇護所,讓我們得以舒適安全生活的小小王國,最終成了禁錮我們的監獄,需要不時脫逃的牢籠。

逃到哪裡去?無他,廣闊的天空下。

不必是藍天,陰天也好。

重要的是,沒有屋頂和牆壁阻擋,視線自由了,腳步自由了,心自由了。

在《衛報》網站閱讀版「每日一詩」讀到,俄國詩人依仁娜.拉徒辛斯卡亞(Irina Ratushinskaya)在獄中寫的〈布提亞卡的麻雀〉(The Sparrows of Butyrka)詩裡有句:「且讓我們朝排氣口噴吐菸霧,/讓我們至少放煙氣自由。」

最後這樣結束:「要了解鳥/你得成為囚犯。/若你餵牠們自己的麵包,/這表示你的刑期已滿。」

不敢說懂。沒坐過監獄,也許沒資格說懂,只覺受打動了。

4

生活大體是,從一個房間換到另一個房間,從一條街換到另一條街,從一棟建築換到另一棟建築。

在永和長大時,在巷道馬路騎樓間來去,沒意識到給建築阻擋割裂,那天空多狹窄破碎,像一句詩說的:「連藍天都彷彿經過配給。」等離開台北市台灣島到了土地遼闊的美國,才見識到什麼叫廣大。

難忘第一天清晨到安娜堡的印象:街道多麼寬!天多麼大多麼藍!

那廣大帶來空前的喜悅,原來內心深處一直渴望掙脫空間的束縛而不自知。

當然,這廣大寬闊立即便推及整個美國,包括地理和心理上的:美國是個人人憧憬的地方,美國大夢是全世界人的大夢。這裡的廣大代表機會,代表生命種種閃亮的可能。這個夢大到不可能個個成真,舊金山的馬路不是用黃金鋪的,就好像天堂沒有玉樹瑤池――如果稍停一下用心想想便會知道。

無論如何,人人都有做夢的權利,更何況做夢不要錢。

直到生活其中,明白了所謂機會和大夢的真義。不然,看看新聞讀讀美國史便知。

5

掉進新冠19黑洞已經超過半年,那可恨病毒漫遊全世界玩得不亦樂乎,尤其在美國。

一次又一次的禁足令下,絕多人坐困屋中,天天在家裡旅行努力不發狂,簡直夠寫一大冊《在自己房間裡的旅行》。

其實這書早有人寫了,我以前也提過。簡短說,19世紀,年輕法國貴族軍官薩米耶.德梅斯特因違反軍規決鬥,被判在家關禁閉四十二天,激發他駕想像的天馬神遊天地古今,寫成既淺且深別致風趣的《在自己房間裡的旅行》(注一)。

處於半禁閉狀態,無疑我也有足夠條件夠效法德梅斯特。

首先,受困四個多月(而且望不見盡頭)遠超過區區四十二天。其次,他房間三十六步便可繞一圈,我家客廳(我花時間最多的地方)大概要兩倍。雖不像他滿房值錢事物,卻無一不是寶貝。像我書桌上的四顆石頭個個奇特,每看一眼便有宇宙天地破牆而入的效果。至於散布眾書架上的化石、陶器和更多來自各處的石頭等,套《紅樓夢》的說法,都各有來歷,隨手就可成一篇〈在自己房間裡的旅行〉。只是目前厭倦屋中,亟於效鯤鵬展翅飛越重山。飛不出去,剛好趁機重訪這本小書。

最後一段特別有意思,尤其這時看,所以抄在這裡:「然而,我深切體會到我的『雙重面』:當我遺憾不能再神遊想像世界的同時,卻又感到安慰,因為內心一股祕密的力量拉扯我,告訴我:我需要新鮮空氣與藍天大地,寂寞獨處像死亡壓迫著我――我裝扮整齊啦;――房門打開啦;――我在波街上的門廊騎樓間漫步;――千百個熟悉的影子在我眼前飛舞;――對,就是這棟宅院――這扇門;這座階梯;――想到要重回這個熟悉的世界令我心驚膽寒。」

嚴慧瑩譯文有時輕快,特別是這段的兩個「啦」,天真無邪讓我微笑直到最後四字。

6

剛巧,2020六月底《紐約客》有篇影評家大衛.丹比的散文,談重讀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以書末主角的一場夢開篇,有點長就不照抄,簡述一下:「他夢見人類滅絕了。因為某種不明惡疾從亞洲傳到歐洲,絕大多人都染病而死。惡疾來自某種新型寄生微生物,患者立刻喪失心智而瘋狂,變得傲慢無比,自以為擁有堅不可摧的真理,絕不讓步動搖。從整座城市到整個國家都感染發狂,人人陷入恐懼,無法了解他人,無法溝通。大家不知道該裁判誰或怎麼裁判,無法同意什麼是邪什麼是正,不知道該控訴誰平反誰。」

杜思妥也夫斯基寫的是19世紀俄國,然而無異當前美國,所以丹比震驚之餘,覺得必須一句不漏整段抄下來。小說裡的傳染病症狀雖和新冠19不同,但主要部分,如感染範圍之廣死亡率之高,和大家無法了解溝通不能分辨是非善惡(事實上這點和傳染病無關),任何對當下美國略有所知的人,無不一眼就能認出而暗自驚駭。

小說家不是預言家,他們的「職責」在編造故事娛樂讀者。只不過有時他們的想像力太快太準,不但嚇到讀者,更嚇到作者自己。他們實在無意給未來寫劇本,單是演練最壞的可能自娛娛人而已。

7

英國女作家珍妮.迪斯克(Jenny Diski)以犀利敢言機智詼諧著名,六十幾歲死於癌症,她的詩人丈夫伊恩.派特森(Ian Patterson)在悼文裡追憶:「她在晚餐聚會上談笑風生語驚四座,過後便陷入低潮,對自己博取掌聲好似熱愛社交的演出厭憎到了極點,得在床上躺兩、三天才恢復。其實她是個十分孤獨的人,寫作時最開心。」

讓我想起也有憂鬱症的三毛,她說過見到朋友雖好可是過後便筋疲力盡。

即使天性孤僻罹患憂鬱症的作家,內心深處還是需要他人,需要偶爾朋友共聚一堂把手言歡。電話不夠,網路不夠,Zoom不夠。任何科技只是蒼白的贗品,都不足以取代對面笑談相濡以沫(注二)的實在。

8

「人的社會性在於:人需要看人,也許要被看。追求隱私和自我的同時,也需要走出門去,在街上、在店裡微笑相見,看看彼此的血肉之軀,問聲:『你好嗎?』我們不是電子,不是遠方的聲音和訊息。我們不是概念,是人。」

這段話來自我一篇專欄〈人的空間〉。這樣自我援引有個緣故,不久前寫作當中,為了確定某段文字不是在自我重複(注三)去翻閱舊作撞見,剛好關係本文題旨因而放入。

〈人的空間〉收在我2001年批判美國郊區的散文集《空間流》裡,談空間設計規畫,從建築和室內空間進而談到城市和公共空間,重點在必須將人的感情需求考慮進去。這時看不能假裝不驚:「老天,寫的不就是現在嗎!」

當年不過順人心邏輯一路寫來,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親身經驗測試。而慚愧得很,真真脆弱不堪一試。

9

好萊塢電影《綠野仙蹤》裡茱蒂.嘉倫唱的〈飛越彩虹〉,歌詞有兩句:「越過彩虹有個地方/天空是藍色」(skies are blue)。

原文「天空」用複數,我總嘟囔:天空就一個,哪來複數!幾次問B,他也總有一套說詞:不同地方的天空不一樣。

在我看來沒解釋,因為複數與否無關重點(注四)。中文譯成「天空是藍色」,不顧及單數複數而完全無傷。

這是個和天生說英語的人講不清楚的「非問題」。一來他們從沒注意到,二來一旦有人提出也不覺得有任何問題,三來被逼急了就生出一套道理來搪塞,我聽了只能搖頭取笑。

有趣的是,在腦裡翻攪久了竟逐漸轉圜,覺得這裡複數也未嘗不可。

誠然天空只有一個,正如我們只有一個地球,可是每日的天空不同,每人經驗的天空也不同。在這意義上,天空確實是複數,土地也是。

10

美國作家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寫美國作家到了歐洲,覺得「好像出了黑暗隧道來到開闊的天空下」,因為歐洲人尊重知識和作家。

無疑,就這點而言,美國的天空和歐洲的天空不一樣,正如台北的天空和北京的天空不一樣。退一步看,光是美國,白人的天空和黑人的天空不一樣,男人的天空和女人的也不一樣,可以這樣廣泛類推。

一張臉無數表情,一片天空千萬氣象。簡單而又不簡單,如果想想的話。

寫到這裡,不能不問一聲:你那裡可是藍天?

●

注:

1,德梅斯特後來又寫了續集《黑夜探遊》,也是環繞房間進行。可惜沒前書好看,雖然還是風趣。也許是作者沒有了當時遭受軟禁之苦的原動力,因而無法再創第一次的迫切和新鮮感。他哥哥當時反對出版畢竟是對的,續集永遠比不上原作。

2,然而我不免從事某種形式的重複。我的思想有固定模式,我的思路常循同一途徑,我總在探索空間問題,尋找最有人性最經濟最合乎環保的建築和城市設計。

3,諷刺的是,在這瘋狂時期,相濡以沫喚起了可怕的聯想:病毒,感染,種種。

4,英文文法常有這種過度強調單複數的「死規矩」,反應西方思想處處綁著「理性邏輯的枷鎖」。相對中文便「大而化之」,灑脫許多。我從沒想過天空一個兩個的問題,直到撞見〈飛越彩虹〉這句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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