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那些夭折的故事】 賀景濱／大屠殺開始那一晚

◎賀景濱

◎賀景濱

大屠殺開始那一晚，陳文生甚至不知道大屠殺已經開始了。他跟林君在圓環邊的小吃攤要了盤鯊魚肚，就著昏黃的街燈斟了好幾杯酒。「總會好起來的。」林君很驕傲秀出青年學生隊的臂章，用剛學會的北京話說：「有我們在，台北，安啦。」他跟林君是在戰後從東京回台的船上認識的。他們這批高中生只能分配到最下層的艙位。上層的甲板上全留給大學生，而且其中有個特別高大的，四十多年後將成為總統。陳文生那時什麼也不懂，怔怔盯著發下來的紅布條和小刀。「收好。」讀工專的林君跟他講的第一句話是日語：「萬一船沉了，可以用來對付鯊魚。」

喝到將近九點，林君說該回隊部報到了。但陳文生實在太歡喜，又跟頭家要了盤滷味，硬要林君再喝兩杯。那天他奉命專程到台北來打探消息。看到中山堂學生隊的組織和紀律，心頭鬆了大半。他不知道的是他在夾豬頭皮時，基隆的槍聲已經響起，港邊新添了好幾串鐵絲綑綁的屍體，只是艦船洩出的柴油味掩蓋了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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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一切珍重。」他們互道莎喲娜啦，陳文生目送著林君的背影往南行去。等他自己踉蹌回到後車頭的旅社，已經過了十點半，林君的影子也跟著中山堂兩百多名隊友同時化為幽魂鬼影。

隔天陳文生早早就起床。他擰了把濕毛巾敷到臉上，接著呼出幾口熱氣，瞬間蒸發掉原本化不開的睡意。他想起一年多前，在東京躲避大轟炸時灰頭土臉餓到不想活的狼狽樣。世間的物質分子經常以某種不可思議的方式關聯起來。如果沒有廣島那顆小男孩，很可能今日就沒有我在此訴說那些夭折的故事。陳文生出了旅社，想越過鐵路尋碗熱湯醒醒酒，但他還沒走到中山堂，廣場上的火已經燒起來了。有些人開始拔腿奔跑，接著所有人都跑起來，他也跟著跑起來。等他跑到火車站，跳上月台邊剛起動的列車，一排機關槍子彈掃了過來。●

■【那些夭折的故事】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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