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那些夭折的故事】 賀景濱／機器人祖母

◎賀景濱

◎賀景濱

我的祖母是機器人。肯定是。而且讓她運作的演算法是依某人的治家格言寫成的。我這麼肯定，是因為她每天叫我們起床時，早已裡裡外外打掃了一遍，連全家八口一日要喝的決明子茶都煮好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分量分毫不差，即使潤年也不例外。這肯定，必然，唯一，只有機器人做得到。供桌上下，她會用雞毛撢子清到一塵不染；敬神奉祖各三杯水，也都斟到七分滿。茶七飯八酒九，這是她程式內的容器盛裝原則，旁人無法篡改。有次煮茶時，我偷看到她撒了一把決明子下鍋，還以為程式出錯了；許多年後，我在台南喝到，才知道那叫古早味紅茶，配方早就寫在她的演算法裡。

最不可動搖的機器人身分證明，是她驚人的記憶力。她不識字，但她記得所有神明的生日。她每天撕下一張日曆，撕到媽祖生天公生或地藏王生，她就會抓起身邊能抓到的小孫子，提起謝籃，到媽祖宮天公壇地藏殿為全家老小祈福。其行為儀式之精準，已經比機器人更機器人。我們的生日更不用說，每到那一天，她會把壽星叫到隱密處，遞給他一大碗豬腳麵線，放縱他咀嚼私密的奢華和寵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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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神奇的是我沒看過她充電，也沒聽過她抱怨。她是喚醒的機器人，包攬所有家事的機器人，也是陪睡的機器人。我們唯一要做的，是在睡前按摩她的腳。她總是覺得腳痠，我懷疑她腿上裝有某種生化電池膜，必須藉由按摩的位能來蓄積動能。

我在國中二年級時不可救藥同時迷上了唐詩宋詞和酒精，因為我喜歡的作品都會出現酒這個字。有天放學後，祖母滿臉驚惶問我書桌下哪來那麼多空酒瓶。我只能擺出青春期的臉色給她看，接著提心吊膽了好幾天，等著祖父或老爸的臭罵。

結果，並沒有。

或許那時的機器人還來不及植入告密程式，在那個國家鼓勵人人檢舉的年代裡。但我確定，我是在那個年紀才朦朧懂得什麼叫做愛，機器人啟蒙的。

我也是在看到莫那利的繪本時，才發現了祖母的祕密。布魯諾．莫那利在他的書中創造了十三種機器。例如訓練鬧鐘的機器、聞假花香氣的機器、羞辱蚊子的機器、讓懶惰小狗搖尾巴的機器，甚至是火車離站時的揮手帕機器。這遠比馮內果的吵架機器和道歉機器可愛多了。驅動這些機器的，除了作者的巧思，還要飽滿的愛心。

直到現在，我還不敢在家中角落擺上一台掃地機器人，即使它們愈來愈可愛。

不是買不起。我只是怕每天會想起我祖母。●

■【那些夭折的故事】隔週週五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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