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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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曹馭博/髒黃昏 - 3之1

2021/09/10 05:30

圖◎徐世賢

◎曹馭博 圖◎徐世賢

記不記得你曾對我描述過一個很迷人的海況?鳥群在河口掠過橘黃色的雲彩,牠們受大風所迫而停懸,瘋狂地抓住天空,彷彿定格般與雲速等同,看上去像天花板壁癌,永遠停留於空中──那麼就意味著看到了「髒黃昏」。一回過神,世界就開始下沉,整座天空壓在海面身上,冒著蒸汽,長出如同神經線一樣的青紫色閃電。

儘管我在任何書籍上都找不到相關的紀錄或圖片,但我依舊用那一雙近視尚淺的眼珠,尋找你口中說的髒黃昏。你還說,只要看到「髒黃昏」就必定有意外會發生,例如飛機撞大樓、股市崩盤或傳染病肆虐什麼的,反正都是悲劇,任何人都難逃一劫。

阿建,我能發現髒黃昏的原因就是來自於你。

當你在亮光中瞇起眼睛,以褐色的瞳仁對準鳥類、螳螂、植物,甚至是雲,你總能精確地說出如同橋梁般的英文學名或拉丁文學名,並轉過頭,將這座橋梁搭進我的眼睛,並再次複誦萬物的樣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記下你告訴過我的細節,讓它們永遠留在我的腦海中。我覺得只要你願意,就可以看得到隱藏在樹葉、沙塵與蚊蚋之間的風,並歸類出風的方位與種類。但討人厭的是,你隨即又會編一些很可笑的謊話來唬爛我。

例如有一天下午,我為了應付暑假作業的畫圖日記,求你帶著我到頂樓觀察雲朵。

「那些卷積雲真的遠得要命,大概在九千五百米的高空,高於地平線三十度以上。但你只要伸直手臂,將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當做量尺測量,就能發現小雲塊的尺寸恰好能與食指為同樣的寬度。」

「這些雲是怎麼產生的啊?」我問。

「就,跳傘運動員在空中辦婚禮啊──」你指著飛機說,「他們邊跳傘,邊向地面撒米粒,為世界去除穢氣。看到的人運氣會變很好,買樂透會中頭獎。」

我信以為真,晚上將這個大發現告訴父親,說我看到天空降下的米粒,趕快去買樂透,這樣就可以發薪水給工廠的叔叔阿姨們了。父親愣了一下,臉色瞬間一沉,他的表情突然變成廟裡面的黑臉神像,怒目之下拿著麻將牌尺打了我一頓,卻一句話也沒說。

當天早上是我第一次看見髒黃昏──可能跟你口述的樣子有點出入,但它確確實實地進入了我的眼睛,並且發生了一些躲不掉的事。你問了我許多細節,反覆確認許多動作,甚至核對許多人的名字。我將第一次看到髒黃昏的事情一同寫在畫圖週記裡,但我沒辦法像你一樣,把萬物都看得這麼透澈。後來你幫我修改了許多句子,甚至刪掉了很多瑣碎的陳述,讓它不會像一篇爆料新聞。但班導師看完後好像很緊張,積極地找輔導老師關心我。

「2008年8月22日,下午五點四十分。萬物都在往下墜落,像今早的股市一樣,已經探到曲線圖的底部了。爸爸的工廠沒有接收到祝福的米粒,雲在高樓之上看著我們,天空布滿了一條條手指。許多人都在找工作,雲也在找工作,爸爸也在找工作,但那些為爸爸工作的叔叔阿姨們都快找不到工作了。他們的手指很輕,漂浮在天上,像棉花糖。中午的時候,我到工廠送便當給爸爸,但我找不到他。叔叔阿姨們好心帶我去找爸爸,還請我吃棉花糖。吃棉花糖時,他們的手指也漂浮在我的身體裡。我的腦子也像雲一樣輕,我的眼前只看得到一大片髒兮兮的雲彩。」

從那次以後,你就開始帶著我寫「航路圖誌」。我不知道你從哪裡學到這個東西,每次泡完澡,你便會拿著一疊厚厚的A4影印紙,在上面畫很醜的鯨魚、拉幾根線條充當海浪。你對我說:「不要把它當學校的週記寫喔,這是一本由數名水手以數十年,甚至數百年的時間不斷修訂完成的,關於某一片海域的資料。我之前已經寫了不少,現在我們可以一起寫。」

當我寫下「今天海面平穩」,你就會後頭續寫:「軟風。在細霧中與座頭鯨擦肩而過,浪花越過船軌。」

我們常常在過於明亮的浴室裡玩航海遊戲,擁擠的浴缸有時是我們的船,有時又是大海。浴室裡頭的牙刷、洗衣籃、漱口杯是星座、毛巾是星雲;浴缸漂浮的塑膠鴨、肥皂、沐浴乳空罐分別是羅盤、六分儀、水手的蘭姆酒等等。我們並沒有渴望航行到更遠的地方,這一片海洋、這個家、這個社區的海象每一天都不盡相同,值得花費大把時間觀察、記錄、歸納。

之後,我們的詞彙愈來愈豐富,儘管學習的術語都是從書上看到胡亂拼湊的,甚至有很多描述都是自創的,一點都稱不上專業,但我們兩個截然不同的描述混雜在一起,然後漸漸變得相似,成為沒人能取代的密語。我覺得,只要我們寫得愈多,世界就會更加龐大,更立體,更完善。

我最後一次翻閱圖誌時,你在上頭如此寫道:「這裡幾乎天天刮著軟風,波峰之間只有些許的白色泡沬,水波看似柔和,如魚鱗。海面下總有一些駭人的聲響,我們並沒有足夠的裝備與勇氣潛入,只能在這平靜的水波中繼續安身立命,抬頭仰望那充斥著黑色壁癌的橘黃色天空……」

我很想對你說些什麼,但腦袋昏沉沉的,想不到任何一句可以安慰你的話。

之後再也沒有機會對你說了。

母親真的非常迷信,舉凡大小事都要先問隔壁街巷子尾經營宮廟的陳老師。那天我忘記發生什麼事了,母親焦慮得要命,騎著摩托車載著我們到陳老師那裡問事。我的的確確忘記發生什麼事了,但我清晰記得的是,身上冒著汗,吹著微風的感覺;我身體並沒有感到不舒服,反而覺得很暢快。我坐在摩托車坐墊的最前端,母親在中間,你則是坐在最後端,像環抱大樹一樣貼著母親的背,不時將手臂伸長,用手指戳弄我的腋下,逗得我咯咯笑。母親的喝斥聲隨著風速不斷拉長,從家裡一路延伸到陳老師的宮廟。

「阿仁,我覺得我們好像神經電子訊號一樣,每個星期都在這條路上跑來跑去。」你趁著母親燒香的空檔對我說。

每次進到宮廟的那一刻,我都會盯著神像們那幾雙尚未成形,細長的眼睛輪廓。陳老師的神像們幾乎都還沒開光──簡單來說就是沒畫眼睛,但我總覺得這些沒眼睛的檀木雕像其實都瞇著眼,正在看著我,只要盯著夠仔細,就能看見氤氳之中,從不遠處的海上飛來的目光,穿透神像後頭的牆壁,像投影機一樣投射在我的臉龐。

每當我看得入神,母親便會將我拉扯到旁邊,作勢要甩我一巴掌,但通常不會真的打下去,她說:「發什麼呆?還不向師傅請安。」

陳老師年紀大了,禿頭腦袋上的毛髮黑白相間,像骯髒的雪;粗大的眉毛卻黑得發亮,讓人不禁想起生物課時被養死的蠶寶寶。悲傷的同學在發黑的屍體上灑水,試圖讓牠振作,結果只是讓屍體在燈光下更加腐爛。

「免禮啦,坐,坐。」陳老師點燃一小盆火,煙霧很快盤繞在我們的頭頂。陳老師對著我們咧開嘴,露出一口所剩無幾,歪斜的黃牙齒,拿了兩張紅色塑膠椅給我們坐。我盯著那口黃色爛牙,心想,陳老師肯定小時候常常被打,像之前住在隔壁的大頭仔一樣。

記不記得跟你同班的大頭仔?平常放學都會帶著我們到處蹓躂,做小壞事的那個小流氓;他一年四季都穿著一件布滿黃漬的白色背心,連攝氏十度的冬天也依然如此,口中不斷講著屎尿屁髒話,路過樹叢就拔兩、三片樹葉,看到小狗小貓就扔一顆石頭;大頭仔不斷躁動的身軀冒著熱氣,似乎沒有停下來的一天。

但大頭仔終究是要停下來的,我永遠記得那一天剛好就是冬天,天氣很冷,我們手插著口袋,輪流向天空呵氣,假裝自己也像大人一樣吞雲吐霧。大頭仔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包香菸與防風打火機,慫恿我們躲在橋下的大排水溝旁,偷嘗香菸的味道。據大頭仔的說法,這種菸是專門給工人抽的,叫做「新樂園」,沒什麼味道,不傷身體,只能過過乾癮罷了,大頭仔的父親戒菸全靠這個牌子。你接過大頭仔給的香菸並且點燃,用拇指、食指與中指小心翼翼地將它夾緊,放進嘟起來的小嘴巴,然後猛然吸了一大口。

那一次應該是你第一次抽菸,對吧?卻好像要裝做很老練一樣。伴隨著幾次咳嗽與乾嘔,你漸漸把一根香菸抽完了。

「怎麼樣──」大頭仔挑了挑眉毛,滑稽地皺了皺鼻子,扯了扯人中,像是在逗嬰兒笑,繼續說:「有爽嗎?」

「爽你媽。」你掄起拳頭,作勢要揍大頭仔一拳,但伴隨著劇烈咳嗽,不但收回了拳頭,還將拳眼緊貼著嘴唇,像是診所的抽痰機,想將肺裡的廢氣抽乾。

「你咳嗽的樣子,」大頭仔露出整座牙床咧嘴大笑,「像在幫透明人吹喇叭。」

「我也想試試看。」我從口袋抽出冰凍的手伸向大頭仔,打開拳頭,不知道為什麼掌心還散發了一點熱氣,像釋放了被困在拳頭中的紋白蝶。我才抽了一口,煙霧迅速進入了肺部,比液體入侵更加痛苦。我好想吐,腸子與胃都在翻攪,我感到恍惚、頭痛、噁心感,坐在地上,靠著水泥牆幾乎虛脫,連話都沒辦法說。

「你弟有夠遜,連菸都不會抽。」大頭仔邊喝倒采邊叫囂著,隨即沉默了一下,以眼神打量我脖子、肩膀、手臂與大腿。

「阿建,你說,你弟會不會,」大頭仔露出詭譎的笑容,「他長得那麼娘,說不定是女孩子──」

「亂講,我們每天都會一起洗澡,阿仁有小雞雞。」

「說不定那是陰蒂,」大頭仔嘿嘿地笑說,「陰蒂就是女孩子的小雞雞。」

「所以,女生也有小雞雞?」

「沒錯,但要多摸好幾下才能知道。如果有變大,阿仁就是男生;如果沒有變大,那阿仁就是女生。」大頭仔看著我的胯下,繼續說:「喂,阿仁,你把褲子脫下來讓我看看。」

「我不要。」我依舊靠著牆,勉強發出聲音,用雙手護著胯下。

「乖啦,大頭仔只是看一下。」你邊說邊幫大頭仔一起扯我的褲子。我覺得自己好像被螃蟹夾到,或是被鴨子啄了一大口,頓時眼冒金星。抬頭一看,大頭仔的臉與你的臉都不見了──這是我第二次看到髒黃昏。我用盡全身力量,才勉強擠出幾滴眼淚,揮著手說:「你在幹嘛啦,白癡,不要啦,哥哥──」

你突然頓了一下,像斷了保險絲一樣,動作停滯,連大頭仔都被你突如其來的暫停嚇得愣住了。你大吼一聲,將大頭仔推倒在地,揍了他四拳,最後一拳剛好讓他流了鼻血。你拉著我,快速攀上水泥格子陡坡,沿著大橋一路奔回家。說來可笑,你的表情像是被臭雞蛋薰到一樣,淚水擠在眼眶裡排不出來,抽了抽鼻子,將鼻水勉強隱藏起來,走路晃晃蕩蕩,抿著嘴不說話。(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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