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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張經宏/原來的我

2021/10/10 05:30

圖◎徐至宏

◎張經宏 圖◎徐至宏

走廊外有吉他的聲音。是阿亮。抱住吉他往陽台走去,他的步履這時特別好看。阿亮膚色黑,肩背寬,輪廓深,身高一八幾,一度以為他是原住民。多年後問起同學,他跟我們同屆?感覺大了幾歲。「沒錯,大了三、四歲。」當過兵還是插班進來,我們都記不清了。

有回從宿舍側門上樓,阿亮坐在樓梯邊上,一身酒氣,臉色酡紅,模樣有些邋遢,「你聽,」勾了幾個和弦,「這把朋友借的,桃花心木。」側耳貼住音箱,像靠住酒罈,嗅著弦上的音色,情人說話似地哼唱。

阿亮在學校側門拾到一包嬰孩,久等不見嬰孩母親,抱來宿舍餵了幾天牛奶,實在無法了,送去警察局。這事後來上了新聞,記者稱他是「愛心大學生」。

室友說,像阿亮那樣,只要酒與吉他的生活,也太令人羨慕。「有女人就更棒了。」阿亮說。

他逛東區,和鞋店的女孩聊天,問其中一個:「要不要當我兩個小時的女朋友?」

女孩後來帶朋友來阿亮的寢室,聽他唱歌。我要穿遍店裡的鞋,跟他逛遍整個台北,女孩說。不到五坪的學生寢室,有時擠上十來人。社會運動、劇團、無所事事之徒,有人唱歌,有人攜酒來喝,床邊門上張貼海報,廣告顏料的壁畫,女人肥沃的花朵,變形動物器官,香菸燻得燈色昏暗,酒瓶如山,像吉普賽人的巢穴,行樂的洞窟。那或許是學生宿舍史上,酒瓶出入最頻繁的房間了。

阿亮唱艾瑞克.克萊普頓,披頭四,齊秦。表情跟男人飆出跑車的引擎聲同一個德性:彈出讓人發麻的音色,與專注催轉油門,讓車身拉出一線精準細密的嗚嗡聲,手裡握住物我合一的感覺,那種過癮,身在其中的男人未必明白,然而迷上這個,要他拿出全心對待一個女人,只怕是空想。

阿亮的室友駱駝父喪,幾個朋友南下弔唁後,奔到清境農場。照片洗出來,草原深處一個阿亮,身上只一件性感的黑色內褲。

什麼啦。駱駝說,他根本沒穿,哪個缺德的給按了快門。照片裡的每個男生像做了壞事,一個個逃難奔往草原的盡頭。

有個跟去的同學說,好險他半途被找去霧社看莫那魯道的遺物。「要就像李敖那樣,大方一點啊。」

我和室友逛國際學舍後院,有些房子不住人了,陸續有東西清出來。床墊,沙發,書桌,花盆,不要的東西五花八門。榕樹下一架風琴,「怎麼這樣呢,」室友說:「它給過很多人美好的時光吧。」尋覓四周有無繩索。

我們寢室堆了上千本書,上千片CD,被駱駝戲稱是總圖書館的男一分館。如果再來一架風琴?

「這摩托車怎麼載?該不會要我走路回去吧。」

阿亮也來尋寶,問起那風琴。「借到貨車了,」找我們去到榕樹下,阿彌陀佛,風琴不見了。

女孩又來過幾次,敲門不見阿亮,駱駝送她走後,說這種女孩一旦跟定了誰,跟她說什麼都心不在焉了。「這樣怎麼可以呢。」

駱駝高中時,夜半從台中騎腳踏車到日月潭,清晨打電話給國文老師:「跟老師報告,我在日月潭。」大二有回演兩天的行動劇,戲裡要剃光頭,頭一夜他剃了一半,回到宿舍,像個龐克和尚。後來有個口香糖的電視廣告,需要幾顆光頭,酬勞八千塊,他又剃了一回。

駱駝加入劇團,團主領他們徒步海岸一個月,回來神清氣爽,沒多久又泡在酒杯中。那陣子有社團醞釀撬翻「萬年國代」這堵高牆,找法源,說理據,辦演講,校園、宿舍兩頭不少走動的人,交誼廳冒出高聲的談論:這樣不行啦,以為老人好對付嗎。一直辦演講做什麼?講爽的喔。

某夜室友說:你知道嗎?駱駝跑去紀念堂靜坐。

這不太像他。我所知的朋友中,駱駝是最不「教義派」的。他剃光頭,玩劇團,只能說他想,就做了。

天公超級不作美。春雨幾天幾夜地下,常常車棚走到宿舍門口,十幾步的雨水澆了半身。有學長說,駱駝太冒進了,靜坐?也才小貓兩、三隻。氣象報告他不看的?怎不弄個大聲公,發些傳單,試試聚眾滋事的本領,成了氣候,再來弄個遊行?要他爬上發財車演講,他不輸人啊。小心想當烈士,一不小心就成了烈士。

又有人說放心好了,傍晚經過紀念堂,雨衣包成那樣,攝影機拍不到臉,跟遊民有什麼兩樣。

夜裡室友問我:雨變小了,我們去看看?順便問誰有多的帳篷、雨衣?有大塊一點的塑膠布更好。總不能叫他奔去廁所換了,再來擺個靜坐的樣子。

他們坐在廣場的牌樓外。室友和我遠遠望著,被圍住的那裡像發生鬥毆的街口,層層幾圈觀看的人群。駱駝在裡面,雨衣裡的外套像件厚棉被,整個人鼓成一球,浸了水似地發脹,面容不甚清楚。

回到宿舍,交誼廳有人講起去年的6月3日。跟整個五月一樣,沒什麼大事的一天。看報紙,等晚間新聞,天安門一片烏壓壓的人頭。中間幾次謠傳軍隊坦克進來了,也只是聽說。6月3日那天,有人演講有人唱歌,晚報的照片遠拍近拍,特寫特稿。誰知道一覺醒來的事呢?

交誼廳側門推開,鞋店女孩又來了。阿亮的寢室沒人應聲。

「妳來,」室友招手,給了她一條乾毛巾。「不是來聽阿亮唱歌吧。」

他唱得還好,女孩說,就齊秦比較能聽。〈原來的我〉,第一次來,阿亮唱這首。

那首我有,室友從架上取出CD。齊秦那個版本,起頭半分鐘的弦樂,慎重低沉,好像要弄出很大的一首歌,冰封的冷肅感,非常難以接近(誰知道冷肅的彼端發生什麼),是自錮自閉之後,終於開口,願意吐露了,出事了不知怎麼辦的小男孩。日常彈吉他的少了這個鋪陳,幾個和弦一撥,簡省乾淨,成了浪子的起手式,反而殺人於無形。

CD的錄音把空間的回聲弄出一個洞穴感。是個受傷的聲音。這個,太激盪人的母性了。

原來齊秦是這樣唱的。女孩說:「我知道阿亮在房間裡。反正我也沒很難過,我有新的人追了。」晃了晃那雙櫻桃色厚跟的涼鞋。

這樣想最好。室友說,妳的鞋很好看。

女孩走後,內線電話響起。「可以出來了,」我告訴阿亮:「不用裝死。」

「這樣好嗎?」室友問我,「我們這邊聽齊秦,那邊憂國憂民。」

阿亮的寢室又有了吉他聲。如果有一種感情,就只是單純地愛這聲音,那該多好。

一覺醒來,天朗氣清。傍晚回到宿舍,室友問我:「你聽說了?紀念堂爆滿了。」

一堆人守著交誼廳的電視。有人說社團過去了,教授、大老也去了。攝影機進去了。黑輪、香腸進去了。各校人馬都來了。

野百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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