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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林央敏／躲在牆壁裡的哀泣 － 3之2
圖◎王孟婷
◎林央敏 圖◎王孟婷
唉！我靜靜聽他敘述，也不時喟歎。施學真說到這裡，撩起右腳的褲管，用雙手撫捏著膝蓋。
「最近這兩年，這隻腳的關節開始微微痠痛，今仔熱天還未到，但是若行走較遠較久也會痛，寒天，更易引起痠痛。」他說。
「是被手榴彈傷到的。」我說。
「嗯，應該是。剩一塊餅，你吃，我袋子裡還有，咱儉儉仔吃。」然後，他停止撫膝，繼續講述逃亡和自我監禁的故事。
「第二日暗時，阮小弟將我的行李帶來予我，我才知影我是安怎變成國民黨的通緝犯與代誌發生的經過。我在阮三舅家住了三日，再換去火塗叔的厝住半年，之後又去寶山阮堂伯家的稻草間藏匿一年，這中間，軍警爪耙仔常常到阮厝侵門踏戶要找我，曾把阮老爸和小弟抓去刑求問口供，但怹都沒講，阮老爸被約談後變得失神失神，在返家的半途摔落鐵枝路，被火車軋斷雙腳，血流過多往生去，老爸過身，我都不能返去戴孝送出山。唉！」
人生悲痛沒比這更苦，我也跟著吐了一絲歎息。施學真說到這裡，眼眶紅起來，閉合眼皮時一滴眼淚淌下來，頭仰得高高的，看他喉結不時顫動是強忍悲傷，停一會兒才把頭垂下，用舌頭抿一下嘴唇繼續說。
「在寶山，學章替我在寮內搭一間只能躺和坐的箱子房，頂面、頭前都疊草絪掩蓋，草絪要不時維持滿滿，所以大約兩日阮阿姆就會摺草絪。這一年我差不多白天都關在箱子房裡，只有阿伯、阿姆、阿娘與學章四人知影裡面匿著我。吃飯時，阮阿伯才從寮子後面牆腳的竹籬縫拿給我，我若要放屎尿，會從寮子和牛稠相黏的一堵竹篦編的假牆壁出來。在裡面，除了有親人來和我講話，我都要安靜，無論外頭發生什麼代誌都不能出聲，親像有一次，鄰居的草垺著火，差一點點燒過來，佳哉有人看到大聲喝叫，大家都來綰水打火，阮阿伯也邊潑草垺邊潑寮子，我在裡面身軀都濕了也不能出聲。就是因為發生這件代誌，親人認為危險，我才離開阿伯的寮子，換去竹東阮大姊夫的家住差不多一個月時，有一日我來山裡逛逛，順溪崁行過來，發現這個石洞，才換來匿這裡。會選擇匿在這裡，其實也不是單純因為發現這個石洞，是我還在大姊夫家時，不知是報馬仔密告或是安怎，國民黨的spy查到我曾匿在三舅家，就把阮三舅安一個『知匪不報』的罪名抓去關三年，算起來阮三舅有夠衰，只掩護我三日，就換來三年災厄，我實在真對不起伊，阮三舅被關時，阮外嬤常咒念阮老母。唉！就是安呢，怕又連累到親人，才跑來這藏匿，匿一年。」
「啊！」聽到這裡，我想起以前好像聽林通和說過這件事，就問：「先輩，我以前曾聽一個鹿窟的同志講，新竹有一個政治犯走去匿在怹阿舅遐，住沒幾日就被三腳狗鼻到，害，換伊阿舅被抓去關。應該是講你？」
「可能是吧！哈哈！」施學真笑聲深沉，我聽得出是苦笑。
想不到眼前就是傳說中的人物，我竟然在這裡遇見傳說，看到活生生的傳說就像親身經歷到這件傳說的苦難，愈發讓我感到暴政的殘酷。
「你今仔住哪裡？」我問。
「住厝裡，六、七年前，阮小弟聽講古先講的，最危險的所在也是最安全的所在。他叫我返家住，匿在家己厝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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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家在香山海山村的矮山腳，自從學真開始逃亡，他的嬌妻也在兩年後禁不住特務的騷擾離家出走了，現在施家只剩四個人，學章夫婦住在主屋，施母黃氏與學真唯一的女兒──四歲的施秀美住在護龍，護龍後面有一梇低矮的寮房，是柴房與牛稠，廁所搭在牛稠邊，再過去是一窪糞坑，這梇寮房偎靠著後院的外牆。這天，施學章在柴房的裡裡外外、前牆後壁來回巡看幾次。施學真藏匿在堂伯父家的稻草間那段給他靈感，認為哥哥可以回家躲在柴房。
學章把他的主意與構想說給母親黃氏聽，黃氏聽了很高興，母子兩人就開始起造。首先學章在村裡四處撿人家廢棄的磚塊，找到一間主家已搬走的豬舍，他把傾倒的磚牆一塊一塊敲開後都搬回來。接著在柴房內離後牆六十公分的地方又疊起一堵與後牆差不多高的牆壁，這堵假牆有留一個大約六十公分的方形孔洞，磚頭另外砌，牆後安裝兩支角釘當把手。這件工事他三天就完工，用尺量一量才發現忘了計算磚頭的厚度，以致室內實際只有五十三公分寬，幸好還能讓一個人出入；高大約一五○公分自然無法站立；長將近三百公分，人躺著還可放置一個尿桶。他覺得大功告成，嘴角拉出一抹微笑，認為至少比寶山稻草間裡的箱子房更舒適。於是裡裡外外又看一下，覺得在柴房裡單用肉眼看，將看不出柴房的深度有異樣，只是牆壁的顏色與外牆有一些差別，尤其一條一條的混凝土新舊明顯不同，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經過幾番試驗，終於讓他試出方法，使新舊牆壁完全分不出來，學章又叫母親和妻子過來看看，叫她們比較一下新砌的牆壁與旁邊的舊牆有無差別。
「嗯，看不出不同，同款仔同款，你是安怎用的？」黃氏說。
「我尾手將相思樹的柴枝燒做灰，再和紅毛土攪濫做伙，抹上去就和舊的相像了。」學章說著，面露得意的笑容。
「好，這樣，你趕緊去叫恁阿兄返來。」
「等下晡，我再去叫伊暗暝時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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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樣，我回去匿在家己的厝裡。這種情形可以講是家己砌一間監獄把家己關起來，這個北京話有一個名詞安怎講？」施學真說到這裡，問我。
「嗯……」我想了一下說「『自囚』，就是自我監禁。」
「呼！『自囚』。算起來國民黨要感謝阮，哈哈！替怹省一間籠子和伙食。罔講同樣沒自由，但我每日可以和親人做伙，就是最大的安慰。」
施學真還說，他躲在家裡的前三年，警察有到他家查探好幾次，但都沒發現，每次他弟弟都會對警察說施學真已經失蹤幾年了，拜託警察大人把他哥哥列為失蹤人口，讓施家可以到法院申請死亡證書。
「警察若要行來厝後壁查看，阮小弟就會大聲講：同款啦大人，做恁看，做恁搜。我見若聽到阮小弟的聲嗽，就靜得連喘氣都放慢。以後警察也較少來了，我才敢在日頭落山了出來放封一下，半暝時候，才和阮阿母、阮小弟怹做伙講一時仔話，只是還不能和女兒相認……」施學真繼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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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學真回家自囚的第四年，施秀美已經八歲，讀國校二年級，阿嬤黃氏開始讓她睡在主屋的邊房，黃氏跟秀美說，這間原本就是妳阿爸、阿母的房間，妳嬰兒時也睡在這裡，另一邊有阿叔、阿嬸和妳做伴，可以安心自己睡。但是秀美也時常跑到護龍和阿嬤睡，兩個月後才漸漸適應自己睡的安排。
以前秀美與祖母黃氏一起睡時，學真就有走出牆壁來看看女兒，一星期兩次，都是等秀美睡著了，黃氏才到柴房的牆角通知他來看一會兒。
但自從有一回，家裡只有黃氏在，管區的警察又來搜查，這回兩個特務隨警察來，一進門，這兩個生毛帶角的特務像魔神般直接衝向後門，就像第一次到施家抓人那樣，雖然兩批不同人，卻蠻橫一個樣，黃氏大吃一驚以為祕密洩漏，跟著跑過去並大聲喧嚷「賊仔，強盜，生番」。兩個特務一個走向護龍後面的邊屋踢開柴房的木門，看完又過去看牛稠；另一個跑去巡看屋後的圍牆，接著跳上牆頭查看後山，然後兩個特務回身走到黃氏面前時，黃氏還在詈罵：「膨肚短命，橫柴攑入灶」，其中一個特務隨即大聲叫罵「臭婆子，妳說啥啊？」同時一手搧在黃氏的臉上，把黃氏搧倒在地上，「再講就槍斃」，又做勢要拔那支被外衣蓋住的手槍，管區警察嚇一跳，連忙大喊「長官不要」，趕快伸手過去遮擋在這個特務的腰前，「哈呵！玩笑的，嚇她一下而已，待火（會兒）她才肯說實話。把她帶到客廳。」說完和另一個特務走向後門進屋去。於是警察俯身要將黃氏扶起來，黃氏試圖站起又跌落，頭部、嘴巴、手腳都輕輕顫抖著，「歐巴桑，妳安怎？」警察生起一陣驚駭，趕緊跑到客廳叫那兩個特務來幫忙，他們架起黃氏，將她扶到客廳坐下。黃氏無法講話，仍然一直顫抖，警察建議今天算了，不要再問。這時，恰有兩個住在二十多米外的鄰居過來探視，那個帶槍的特務看到有人來便喊一聲「走，回去」，三個人才離開施家。鄰居看黃氏情況不對，趕快跑去村長家打電話叫車，把黃氏送到新竹大醫院，檢查結果是黃氏腦充血中風，這回幸有及時救治，黃氏才免於半身不遂或死亡，但此後手腳舉止變得遲鈍，坐椅子、躺床舖的時間增多，要立起來也很吃力。
自從這回以後，黃氏無法再到柴房叫學真，為了方便學真可以深夜自己過來探望母親和女兒，施家不再閂後門。學真想到母親需要多歇息，便改為十幾天才過來一次。
讓女兒自己睡後，學真比較常過來看女兒。以前他要是深夜想尿尿，常常都尿在密室裡的桶子，現在他會出來，順便去看熟睡中的女兒，通常他只安靜看一下子就走，偶爾會待久一些，有時感受女兒熟睡夢中的甜蜜才自己微微地笑，有時掛想女兒沒有父母疼愛的孤苦才自己靜靜垂淚，伸手去輕撫女兒的頭，有時看女兒踢棉被，他就為女兒蓋好，最後輕喟一息無力的哀歎才離開。
有一天晚餐後，一家三代五人坐在簷下乘涼，學章媳婦在給小兒子餵粥，學章與秀美陪黃氏聊天時，黃氏忽然想到秀美已經自己睡一段時間了，就問秀美：「美美啊，妳家己睏會慣勢啦乎？」
「嘻！會是會，還是較愛與阿嬤睏。」
「啊！妳大漢了，愛學家己睏了，阿嬤現在也較無法度照顧妳了。」
「安呢阿嬤，妳怎還常來幫我蓋棉被。」秀美露出滿意的眼神。
「無啊！阿嬤無……」黃氏順口回答，說出口才發覺這樣回答不妥，立刻收嘴。同一時間，學章與妻子的心裡也嚇一跳，都睜大眼睛看著秀美與黃氏。
「不是阿嬤，我哪感覺有人給我蓋被、摸頭？」秀美露出疑惑的眼神。
「這，啊！我知，」黃氏裝出笑容說：「戇孫咧，彼是床母在保庇妳平安敖大漢啦！」
「是啦，是啦！床母在疼妳。」學章隨即補上，三個大人都笑起來，認為這個回答是最好的收尾。
「哈哈……哈！」
「床母？床母是什麼？」秀美好奇問。
「神啦，是專門保庇囡仔好睏好育飼的神啦。」黃氏解說。
「噢，嘻！」秀美也笑起來。
隔天，學章送飯給學真時，將這件事告訢學真，並叫學真以後要更晚些，等秀美確定酣睡後才過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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