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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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仙島筆記 Island of Sein

2007/08/21 06:00

圖◎閒雲野鶴

◎呂大明

1.黃昏的過客

一隻大鴉展開翅翼,黧黑的袍子,似乎透露神祕、玄妙、悲涼的詩意,「讓黃昏穿過我的黑袍消失……」大鴉說。

當大鴉在天際遁隱,最後一抹夕陽已化成灰燼,冷風捲在瑟瑟的暗影裡呼嘯,我孤獨地站在風中顫抖,像站在巴比倫廢墟中,我喃喃而哀傷地自語:「我不過是黃昏的過客……」

我並不站在巴比倫的廢墟中,這是法國布內塔尼一處海鄉稱為Island of Sein,這裡不流傳愛琴海酒鄉吉奧的悲劇,吉奧在1822年遭到土耳其人血洗後,希臘人面臨最悲慘的命運──被屠殺與販賣……

一波一波的浪峰,一個浪峰高過另一個浪峰,如果你處於愛琴海吉奧酒鄉,你一定會聽到雨果詩中裝著啜泣聲的?袋在海上浮沉……

有人在航海中看到

裝著哭泣聲的大?袋

袋中人體蠢動

月色澄明海濤共玩一場

遊戲(註一)

──譯自Victor Hugo〈Les Orientales〉

赤裸裸的景觀,平坦的大地,寸草不生,平均的坡度不超過五呎,那說明仙島幾乎是從浪花中升起的島嶼。

海浪高高撲向岩岸,水花四濺,海鷗隨著浪飛翔,噪聒的鳴聲將一首歌唱得荒腔走板。一位漫畫家在黃昏街燈下做畫,他將仙島的居民當成漫畫的題材,一張張臉在漫畫家筆下變成畸形與諷刺,高額、鷹鼻與尖嘴都帶著空虛、孤獨,生的烙印……

我不知站了多久,驀然間一片柔光滑過我的前額,像天使睜開閃光的瞳仁對我注視,星星的羽翼在穹蒼穿梭,那無聲的喧譁在我寂靜的心井撥弄弦音。

2.一個名為「遺忘」的夜晚

多少張臉都在腦中化成模糊的影像,連同他們的音容笑貌也消逝了,在一個鳥聲沉寂的冬夜,那個夜晚就名之為「遺忘」。

遺忘,其實是人刻意為自己留下空間。多少年過去了,多少人辭別人間,其中有我們的至親,有我們尊敬的友人;懷念消逝的人與事帶來心的劇痛,於是你為自己刻意營造一個夜晚……窗外一顆顆隕落的星,在星星謝世前,似乎聽到沼澤地的垂死孤鷹發出最後一聲沉重的呼喚……

我住在仙島一幢小屋內,房間窗口面對海,思維的翅膀隨著星光浪花翱翔,穿越浩瀚的波濤和廣茫的穹蒼,從預示個人生命的浮標間逃逸……

生命再也找不到晦澀的字眼。

我和母親一起去旅行,跨過嘉南平原,回到淡水海邊,找到幼年住的鄉園,一幢獨門獨院的房子,院子裡花禾繁茂,一株龍眼樹結滿了龍眼,藤蔓攀上牆垣,春天的映山紅濃濃地營造一個早春和一個晚春……

世界永遠在淺吟低唱,沒有所謂最後一隻畫眉和最後一段樂章……

平沙淺水夕陽紅,

浪白鷗青夏氣中。

滌我身心翻騰去,

潮生潮落又晚風。

──選自母親吳劍雲女士詩集《謙痕吟草》

那名為「遺忘」的夜晚逆時光之旅,或者我們只是一幕劇的角色,這齣戲不落幕,角色可以永遠演下去,世事滄桑,滄桑世事,我和母親就在那個夜晚重聚……

3.杜巴之果

經歷了灼人的6月天,連盤根水邊的巨樹也會在令人酣然入睡的午後,嬝弱地低垂在水涯邊兒。到了早秋7月,灰了晨曦,多了雲靄,歐洲漫漫的白晝逐漸遁入秋的邊緣。當8月幽微的光在山脊與山脊間穿行,那遙遠的一片鄉土──台灣,有風的時候,蘆葦在秋月下翻成銀色的浪花,竹林裡琅琅吟詠秋的詩篇……

8月我來到被稱為The vegetation stunted(植物生長障礙)的仙島,光禿禿貧脊的土地迎著呼隆隆尖鳴的浪濤聲,在西風還沒達到緊鑼密鼓的時辰,似乎讓人的思維逗留在波羅地海的岸邊,南遷的鳥兒還沒起程飛過霜凍的草原……但據仙島的居民說,這島嶼在幾種情況下都可能為浪花所吞埋……

鄰人在偌大玻璃屋裡種植桃樹,那泥土與桃樹都遠自另一座城市運來,我戲稱它為「杜巴之累」(Le fruit du tuba),若以回教徒說法,這些果樹都是從Mahomet宮殿移來的,是象徵「幸福」。

苞蕾穿透了微黃的芽鞘,綻放粉紅色的花,一顆顆蜜桃像燦亮的罩燈,每年主人砍伐修剪它的四肢,斷臂缺腿依然攀進生命另一個春天……當大自然演繹生死輪迴的一刻,植物細細卷鬚似的觸角觸到寒凍凝結的泥土,如果你以思維去聆聽,你一定會聽到冬季植物在泥土裡啜吮和哭泣……

但在這The Vegetation Stunted的仙島,你什麼也聽不到。

可是當暮晚的夕陽在海面上划著一艘金色的船,在那全是藍色的圖形中畫出跳躍金色浪花的圈圈,海面浮著只出現在夢中的玫瑰與三齒的黃金葉片,大海忽然神祕地化成充滿鹹味的花床。

4.夢的邊緣

「給那孩子一個髮夾,以便梳理那一頭蓬鬆的金髮。」一位仙島的鄰人說。

「就讓她披散在肩上,那是落日停留在原野所鍍上的金色……」另一位鄰人說。

那孩子獨自徘徊海邊,遠遠望見一艘若隱若現的帆船,她像念唱一首歌:「是時候了,夕陽就要消逝,夜色就要封鎖地平線,那帆影將會出現在我夢中,母親就坐在帆船上,梳理她的金髮……」她孤苦伶俜,年幼父母雙亡,與獨身的姑媽相依為命,姑媽就是她另一位母親。

人間所拋棄的,上主特別眷顧,這孩子天賦高,曾獲少年詩歌比賽首獎。

孩子,請以你柔弱的心,

接受我關閉在象牙塔裡,

沉思的忠告。(註二)

勇敢些,忘掉那被死神

擄去早夭的少年,

忘掉夏特頓,傑爾貝,與麥爾費拉特,(註三)

後來他們的詩作都被供奉

成神聖的偶像,

所以聽著;忘掉心上的鐫痛。

──譯自Alfred De Vigny《La Bouteille a la mer》

想起滋養我文學幼苗的鄉土──台灣,異鄉旅人如何能不有「鐘儀幽而楚奏兮,莊舄顯而越吟」之歎!那也是王粲〈登樓賦〉懷鄉的心情。

「鐘儀幽而楚奏兮」源之《左傳》,鐘儀是春秋楚國人,在戰爭中被鄭國囚禁為俘,後又將他擄到晉國的囚牢裡。晉國國君看到獄中一位戰俘戴南方人的帽子,問起他的身世,才知道他是楚國的樂師,拿了琴讓他彈,他彈的也是楚國的曲子。「莊舄顯而越吟」典自《史記》,莊舄是越國人,在楚國做官,有一回莊舄病了,楚王就與人說:「莊舄原是越國窮人,現在在楚國顯赫了,難道他還想念越國?」就派人去探聽,沒想到莊舄正哼著越國的歌兒。

落日的餘暉在那孩子的金髮上閃爍,遠遠望去似乎象徵一個金色輝煌文學的夢。

5.伯氏吹壎,仲氏吹箎

禰衡的〈鸚鵡賦〉談到「壎」與「箎」,「壎」是土製的樂器,「箎」是竹製的樂器,《詩經.小雅》說「伯氏吹壎,仲氏吹箎」,如兄如弟,是多麼溫馨的場面!

仙島的人不會吹壎吹箎,但他們愛唱歌兒,在婚宴上、在友人相聚的場合、在法國國定的節慶,出現眼前的歡樂場面彷彿是布魯蓋爾(Brueghel)題名〈節慶〉的畫,在風笛號角提琴與歌舞中人們享受歡樂的一刻。

「如果你想今天的一切都將化成煙塵般的往事,你就會特別留戀今天……」一位仙島的居民說。

留戀今天,讓日子充滿了歌聲,由歌聲引來歡笑與熱淚,所以歌聲的羽翼再度引吭,一首歌不過包括幾句簡單的話:懷念已消逝的時間和愛情、孤獨在暮色中流連、回憶童年國度一隻不死的鳥……仙島居民特別喜愛唱Avec le temp(時間)、 Amsterdam(阿姆斯特丹)、L’Aigle Noir(黑老鷹)……他們唱著唱著就唱出眼淚……

一位坐在角落裡的遲暮佳人,穿上一件色彩繽紛的羅衣,雍容華貴。那件羅衣是她慢挑細揀就為今天的節慶,在夜朦朧、霧朦朧、燈朦朧中,屬於己逝歲月的艷影也像一首老歌的遺韻,觸動人類最脆弱的心弦……

Avec le temps……/Avec le temps va tout s’en va……

(隨著時間消逝,萬物都凋零……)

窗外一隻灰白色的海鷗飛在星光月影下,胸脯和翅膀閃爍迷人的光彩,我一驚,牠不就是來自過去歲月那隻不死的鳥?●

註:

一:拜倫描述異教徒的詩談到書哈松(Hassan)因妻子以拉(Lella)愛上基督徒將之溺斃,雨果熟讀拜倫的詩,並在《東方集》裡敘述土耳其皇帝穆哈溺死妻子的慘劇。

二:這是指維尼(Alfred De Vigny)隱居在友人吉奧位於巴黎南部昂古列姆(Maine Girand)的大宅邸,維尼稱之為「象牙塔」。又原文Camail原指中世紀保護頸部、臉頰的網眼面鎧,意指他在書房裡沉思寫作。

三:夏特頓(Thomas chatterton)是英國早夭詩人。傑爾貝(Jacques)與麥爾費拉特(Malfilatre)是法國早夭詩人,他們都是機杼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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