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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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給下一輪A片導演的備忘錄 下

2007/08/23 06:00

圖◎太陽臉

◎賀景濱

三、馬賽克不見了

他在蘋果的遙控器上按了幾個鍵,鸚鵡螺便開始唱歌。

一首慵懶的女聲爵士。

就算你不喝酒,地球還是在轉

就算你多喝一杯,頂多

也只是讓太陽跟著轉

多一杯,少一杯,都改變不了

我即將離你而去

才唱了幾句,他就按暫停。拉不拉多聽得好像更加厭世了。

「不對,聲音不夠透明。」他問了我擴大機和線材的廠牌,沉吟了一會,才從百寶袋裡掏出一組銀線,「你用這個搭配看看。」

再來一次。

就算你不喝酒,地球還是在轉

這一次,我發覺地球不僅在轉,而且我眼前的馬賽克一下子全不見了。第一次,我發覺有個女人在我房間裡款擺唱歌,剛剛她身前那一團霧就這麼消失了;好像眼前的毛玻璃變成了透光玻璃,又好像舞台的薄紗帷幕才剛拉開似地。

就算你多喝一杯,頂多

也只是讓太陽跟著轉

你可以聽到她輕聲地換氣歎息,也可以感覺到她往舞台前方挪移了幾步。

怎麼多了那麼多細節啊?

多一杯,少一杯,都改變不了

我即將離你而去

最後一句,甚至可以感覺得到她的頭是往舞台後方甩去的,我敢跟你打賭。

暫停。

「喇叭可以再高一點。先讓中音單體跟耳朵切齊好了。」

為什麼?

「這女人至少也有一百七十公分。我想是你家沙發太高了。」

他換了一首很熱鬧的重金屬,並且把音量加大,測試完動態響應,才要我帶他去洗手間。過了將近十分鐘,等重金屬敲下最後一記鐃鈸,他才又摸索著回來。

等等,我並沒聽到沖水聲。我狐疑望著他。

「LANDT,Listening at Next Door Test。」他說。

隔房聆聽測試。這是啥小?

「如果你在隔壁房間聽到的聲音還沒有變形,大概就搞對了百分之七十。」他說,「現在,如果你想讓舞台寬一點、深一點,可以把喇叭再拉開一點,再往前挪一點。」

「拉多開?」

「不要讓中間的音像崩潰就是了。」

「拉景深又有什麼好處?」

「至少不用讓貝斯跟鍵盤手擠在一起吧,又不是在演《斷背山》。」

不對,就算演《斷背山》,應該也可以分得出誰在上面誰在下面吧?

「那要看你錄下的情報量和儲存的格式。」他用墨綠色的眼鏡瞪著我,我,我從他鏡片上就只看到兩個變形的我。

「所以,你確定你要微調的只是平常的人聲,不是樂器聲?」

「對。」

「那要再加五千元。」

為什麼?

「人聲最難搞定了。」他皺了一下眉頭。

「怎麼說?」

「這世上,還有比人聲更複雜的表情嗎?」

四、嘴形出來了

我煮了一杯咖啡給他。

「挺香的。這是什麼咖啡?」

「曼巴,曼特寧加巴西的豆子;所以既有巴西的香味,又有曼特寧的口感。」

「如果是巴西加曼特寧,難道就叫巴曼嗎?」他皺了一下眉頭,「那巴曼會不會既沒有曼特寧的香味,又沒有巴西的口感?」

又來了,這傢伙,好像對名詞特別敏感。如果咖啡沒有了咖啡的香味,還是叫咖啡嗎?咖啡的名字是咖啡的名字是咖啡的名字……

「對,如果是藍山加巴西就叫藍巴,藍山加牙買加就叫藍牙。」我說。

咖啡的好處就是讓人可以胡說八道,又不必負法律責任。連拉不拉多聞到咖啡的香味都抖擻了起來。

蘋果正在播放法雅的那七首西班牙民謠。他好像有點坐立不安,緩緩站了起來,坐下,又站起來,又坐下。拉不拉多卻好像習以為常,一點都沒有起身的意圖。

是曼巴太強了,害他痔瘡發作了嗎?

「百葉窗效應測試。」他說他要先找出中高頻的熱點。

我學著他站起來坐下、站起來坐下。怪怪,真的,中高頻的音量真的會隨著位移遞增又遞減,就像百葉窗每隔幾公分就要遮斷一些陽光那樣。

「差不多可以了。」他說,「對不起,再來我要放一些用來微調的人聲。」

忽然,鸚鵡螺傳出了女人的喘息。先是細微的、緩板的深呼吸,聽得出是用近場麥克風錄的;接著是幾聲不規則的嗯哼,夾雜在愈來愈沉重的呼吸裡。沒多久,喘息就轉成唇齒間的呻吟。呻吟愈來愈規律,也愈來愈急促,一直到最後那一長聲令人敬畏的「啊~」爆發,並轉成堂音殘響迴盪,才隨著漸漸平復的呼吸歸於寂靜。

不過是一場自慰秀而已,我暗忖,搞不好就是他自己錄的。不過說也奇怪,經過他這一路調整下來,雖然沒有螢幕,卻可以感覺到似乎有個女人坐在兩隻鸚鵡螺中間那樣。我呆呆瞪著前方,自從剛才毛玻璃不見了以後,我開始有點雞皮疙瘩。

他搖搖頭,從袋子裡抽出一條三十公分見方的法蘭絨,跟他眼鏡一樣深沉的墨綠。

「嘴形太模糊了,對不對?」他把絨布攤在正前方的茶几上,再按下重複播放鍵。「你知不知道,光一聲『啊』,就可以表現出多少種層次的感情?」

他把絨布前後左右挪移了一回,直到前方女人的嘴形聚焦起來。這一次,不只是啊,連啊咿嗚耶喔各種喉舌唇齒牙的叫聲和唇形都清晰可見。

「可惜,口水多了一點。」

「你怎麼知道?」

「你聽她口中嘶嘶嘶的聲音,太明顯了。應該是中高音的量多了一點。」

怎麼辦?

「沒關係,最後再用全頻反相消波等化器校正一遍就行了。」

唉,又來了,那個會讓我陽萎的儀器。

「其實,要重現原音,最大的挑戰,是即使碰到微弱的電頻,仍然能夠表現出細微的動態而不會崩潰。」

聽起來好像一句很高深的至理名言或座右銘。

最後,他放了一段SM的現場錄音做總驗收。第一次,我聽到鞭子落在肉上的殘響有這麼多變化;第一次,我聽到一個女人悽厲的叫聲有這麼多層次。直到最後一聲慘烈的嚎叫,我的背脊才涼了起來。

「她死了,對不對?」我想問,卻問不出口。

因為在那一聲嚎叫之前,我好像聽到一聲,很細微地,金屬出鞘的聲音。

拉不拉多還是一副無動於衷,或者說,一切了然於心的樣子。

五、在黑暗中的笑容

等他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才回過神來。

這次,我先把螢幕關掉。

終於搞定了,我想,在我的視網膜剝離之前,終於把這套音響搞定了。

我知道你會想我的,所以我先錄下這段給你。當你很難過的時候,也許這支影片可以安慰你。

雖然在黑暗中,但現在我可以看到她燦爛的笑容了。

他們說死亡只是一趟單程車票的旅行,所以,算我比你提早出發就是了。

我聽得出來,她嘴角略為地哆嗦。

但是在出發之前,我最想跟你說的一句話是,

七年了,這是第一次,我這麼真實地感覺到她在我眼前說話。

我真的好捨不得離開你。

「你要的只是逼真,而不是真實,對不對?」我還記得他那天是這樣對我說的。

現在,我知道了,最逼真的擬真,只是讓我離開真實更遠一點,讓我更靠近她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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