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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曹仕翰/逃城

2022/02/18 05:30

圖◎徐世賢

◎曹仕翰 圖◎徐世賢

《Taipei Story》是楊德昌導演電影《青梅竹馬》的英文片名。從沒想過,會因為電影來到這座城。

「以後去考建築師,不然考室內設計證照也好。」

這句話父親對我說了好多年,其實也沒特別排斥,直到大學時看了台灣新電影,決定將父親擺好的指導棋全部翻盤。一直以居高臨下上帝視角看顧我的父親,見心意已決難以改變,為了證明自己話語的分量,父親重重地預言走上電影這條路未來會窮成任人踐踏的螻蟻。比起螻蟻,我更寧願當蟑螂,要在現實與夢想的夾縫裡打不死。於是用拍學生短片得獎的獎金,考上電影研究所,買了人生第一張左營到台北的高鐵票,自由座,價格與名稱都與口袋空空的我很相襯。

剛出月台,如螞蟻巢穴般的台北地下迷宮迎面而來,人潮兜兜轉轉快步在各行通道,每隻工蟻認著前一個同類走過留下的氣味。而剛來的我就像是異類,沒有同伴為我留下引路的訊息。

到異地找房子完全沒頭緒,還好幸運抽中學校研究生宿舍就此安住。但山區潮濕,宿舍木門的潮濕夾縫攀爬出一朵又一朵不知名的蕈類。總覺得孢子早已在空中飄散存在,待外地人來臨後以敗壞的樣貌呈現,暗示著你若是不努力就會變成它們的食物,無情被分解遺忘。

而那輛託運北上的B1瓦斯車,因禁不住冬天關渡的雨;不到半年,車殼生鏽引擎報銷,無論怎麼踩發車體只會發出呼嚕呼嚕的空轉,像是水土不服的病馬咳不出體內的毒。後來實在付不出維修費,只好將機車賣給車行殺肉。看著像胃的汽缸從機車被取下,心想,這是必須填飽肚子活下去的天啟吧,為了在這座城待下去,開始頂著藝術學校的光環打工拍婚禮紀錄,販賣專業豢養夢想。

升上碩二,學校因研究生宿舍另做他用,必須再尋住處。同是高雄人的室友在電線桿撕下房屋出租條,打電話去問,房東是說話緩慢不斷重複的老太太。她說,屋子在公寓五樓上頂樓加蓋,一個月五千。五千,老太太不斷重複,像是跳樓大拍賣的洗腦。因為急著搬再加上租金便宜,沒留意屋況,我和室友就在房東手寫在便當店傳單背後的合約蓋上命運。

五樓上一層,是老舊鐵皮加蓋。深夜鐵搭的屋頂會因為熱脹冷縮傳出啪嗒巨響,有如上天要一巴掌拍熄南部青年的夢。房子管線老舊,浴室狹小通風甚差,如廁之後往往要用電風扇吹散餘味。當時我吃蛋奶素,雖談不上大自然草原的清香,但味道尚能接受。不過室友嗜吃麻辣鍋,那些食物經過消化黏液混合著辣椒香料的味道,別有一番風味。而屋子格局前後大開,沒有隔間,風水稱穿堂風,屆時颱風一到必定風生水起。幸好室友是美術所,從雕塑工廠裁了幾塊三合板釘上輕隔間,我們就此落腳。

房東老太太就住我樓下那一層,她喜歡給我們意外驚喜。偶爾早上出門會看到門口擺著汽水,或是沒有任何標示的零食,並且附上手寫紙條「生活不易,不要餓著」。我不喝瓶裝飲料,因此汽水皆歸室友,為了感謝老太太的善意與溫情;我會回一張紙條在老太太住處門縫,寫著,謝謝奶奶,下次不要破費。但過不久飲料依然會在門口出現。

三個月後,門口貼著一張紙條,沒有汽水餅乾,驚喜變驚嚇。

「兒子與媳婦罵我租金太便宜,決定房租調漲至一萬,請優秀學生可憐老人家。」

房租變兩倍的壓力我跟室友負擔不起,決定跟老太太協調,畢竟比起優秀我們更接近貧窮。萬萬沒想到,原本和藹的老太太知道不讓漲房租,一狀告到教官室,說我們是忘恩負義、白吃白喝的白眼狼。教官安撫老太太回去後,語重心長說,老太太與學生的租屋糾紛不是第一次,建議我們立刻搬離。

說搬容易,但三個月前好不容易將家當扛上六樓頂加,而今又要全數搬下;此時體會人生下坡比上坡難。我跟室友為了省錢,自行將家具行李搬下樓。最惱人的是那台從萬華電器街買回的二手冰箱。當初買的原因就是室友要冰老太太送的飲料。如今高大的我與矮小室友,在狹小梯間一前一後吃力抬著冰箱,像是平衡不了的秤子。如果時間倒轉,我必定阻止室友,這冰箱是孽緣帶來的業障。

室友將所有行李跟冰箱堆疊綑綁上機車後座,有如流浪漢的移動城堡。但每個在異地逐夢的年輕靈魂誰不是?騎著自己的機車,跟同學借車,或叫計程車,臉皮厚的會用從大賣場幹來的購物推車,一年換一年馱著那些旁人看似癡傻的堅持,從別人的屋子,遷徙到另一個別人的屋子。

山腳下早餐店老闆娘知道我急著找住處,說她有間待售已久的屋子離學校很近;賣出前可以便宜租我們,但假日會有仲介帶人看房。房子是華廈最高層與頂樓磚造加蓋打成樓中樓,我和室友分別住在頂樓加蓋的兩間雅房。屋子的通風比老太太的鐵皮加蓋好,但因為廁所位於兩個房間之間,兩扇門各別通往房間的老式格局,偶爾還是聞到室友前晚吃的麻辣鍋。

某日下午,眼前一個黑影碰地撞上窗戶玻璃,無法忽視的撞擊聲令我放下手中的事,走出屋內到了屋頂;才發現地上一隻動也不動的鴿子屍體。看著全身僵硬的牠卻堅持張開雙翼,有種同道中人之感,要像喬納森那樣不斷地揣著夢想飛翔很不容易吧,畢竟現實中存在著讓萬物墜落的地心引力啊。

我打算回房拿垃圾袋將這早亡的伙伴安置,忽然一股異味飄來,隨著味道飄散的源頭走去,才發現屋頂是鴿子墳場,地上有幾隻身體腐爛成像沾著石油的黏稠鳥仔巴,漂在幾天前大雨堆積成的死水,散發毀爛死寂的氣味。好奇鴿子的來處,繞了屋頂一周,不遠處的公寓頂樓砌了木造鴿舍,與我住的加蓋磚房正遙遙相望。

幾個月後,老闆娘順利將房子售出,也許是我清理鴿子屍體,改善了屋子風水。

與室友分道揚鑣,在迪化街窄巷找到一間老公寓頂樓加蓋。會搬到這,是因為《青梅竹馬》裡侯孝賢導演飾演的男主角老家就在迪化街。同樣是迪化街,我所住的三段無論是房子外觀或是騎樓路面都像是抹上一層藍領衣服沾染的油汙;而天際線上就壓著航線,未都更的老房與蛋黃區相比像是卑微的垂頭彎腰。

新住處的入口夾在兩棟公寓的防火巷內,像極穴居動物通往巢穴的小徑。雖然屋子外觀破舊,但屋內狀況不錯,兩年前剛翻新。篤信天主教的房東打開朝西的窗,外頭環河北路轟隆車響在屋裡爆炸。房東說上個房客是奧地利人,他喜歡窗外視野因為像家鄉的多瑙河。我不確定淡水河像不像多瑙河,但車河噪音足以讓人腦神經衰弱,我從沒開過那扇窗。不過,這屋子在夏天午後潑灑屋內的濃黃日光,會將桌上玻璃水杯折射成彩虹,成了連結童年高雄夏天的回憶。

直到那天颱風的暴雨,將回憶沖刷到大腦皺摺裡。

厲厲風聲與雨水鞭笞老公寓外牆,窗外淡水河混濁成灰褐色,凶猛湍急的泥水溢上平常慢跑的河濱。我被困在家中,埋頭寫劇本想著什麼時候能從學電影的人,成為拍電影的人。這時屋內傳出樓頂澆花水打到晴雨棚的聲音,但頂加已是最上層哪來樓頂?起身循著聲音查看,才發現門口玄關木天花板夾層塌了一半,雨水如瀑布從屋頂不斷瀉下,玄關漫起積水,鞋子是一隻隻無舵孤船載浮載沉。

我急著進屋拿水桶接雨,腳下傳來木地板被踩崩一聲啪嘰,赤裸露出水泥地面。打電話給房東,遙遠而不情願的聲音說屋子是她向投資客買的,對於偷工減料完全不知情;房貸壓力大,她無力補天鋪地。

榮格說,你沒有覺察到的事,就會變成你的命運。

但我是薛西弗斯,即使知道上到峰頂必然是下坡的徒勞無功。趁著風雨漸歇,套上透薄的輕便雨衣出門買地板刷,路上一片被風撂倒的盆樹與被捲起的城市垃圾;臣服或是隨之起舞,抓住一絲自由意志的我堅持往前。

公寓樓下,暗巷裡從沒開過的紅漆鐵門敞開,屋內上髮捲的女人撩起俗豔洋裝裙襬,彎著腰用畚箕將積水鏟出屋外,扭曲而蠟黃的臉像是昨夜累癱而成的蠟塊。我刻意放慢走的速度,偷偷往屋裡一瞧,才發現牆壁貼著粉色花草紋路的壁紙,隔出幾間昏暗小房。

原來這就是新聞報導上的暗藏春色。

生活不易,住頂樓的我與暗巷的她雖互不相識,卻同樣被風雨折磨徹底。一場颱風,拆下屋子虛有其表的裝潢,卸下情色行業瞞人耳目的偽裝。回家走上樓梯,踏著頂樓積水流下而成的涓涓瀑布,我樂觀地覺得是逆流而上的象徵,只要堅持下去,南部來的吳郭魚也能躍上龍門。直至回到住處,沒有仙山環繞的雲霧,只有地板低窪聚成小小水塘,未修煉成龍倒被現實打成淺池之蛙。

最恨被溫水慢煮。

颱風一過便找房東來看屋況,得到的解答像扭曲的十字架,房東雙手一攤真的無法整理。獨自在這城市生活,學會看懂人的心裡都有一盤棋,各自盤算將黑色的包推到底線將軍抽俥,尤其白手到外地的人就像先讓出雙仕的紅帥,想盡辦法在四格大小的方陣兜轉,轉不靈就全盤皆輸。

我與房東要求,不修屋的話就提早解約。

約定解除合約的那一天,房東顧自解釋著為什麼無法修屋,還有她所背負的壓力與無奈。這座城每個人都有太多不容易,口袋中都揣著幾個受盡委屈的故事。我曾見過有人在KTV藉著幾杯酒水下肚,似醉非醉地吐了一地苦水;也曾見過在即將打烊的酒吧,不願意走的人發洩情緒振振有詞說自己人生的痛苦淒慘,其實也不過是無賴著要酒吧為他再多亮燈一個鐘。

憎恨把生命的痛楚藉由酒精隨意揮發,或成了酒酣耳熱無關痛癢的話題。那些扎人的痛都應該深深埋在心中深處,化為黑金,做為燃料,然後在創作時一把火熊熊點燃,冒出炙人的火光,即使是一剎那,也要同歸於盡的甘願。

在合約簽下父親替我取的名字,字義滿滿上一代知識分子對於長子的期待。這才意識到兜兜轉轉不斷地遷徙與追尋,想擺脫的都是父親的影子,與試圖找到自己的樣子。只是沒想到,愈是存有逃離的念頭就愈像是五指山下的孫行者,從來都沒翻出手掌心。

在搬家前的某日夜晚,房間的天花板上方不斷傳來隱隱約約的男女嬉鬧,我好奇爬上屋外牆上鐵梯,跨過樓頂平台雜亂無章的電線與天線,看到幾個年輕上班族在我房間正上方屋頂席地而坐喝著啤酒。正想著這群人為何大費周章爬上別人家屋頂,前方河濱天空忽然發出巨響冒起色彩斑斕的花火,伴著爆炸聲響與眾人驚呼聲,目眩神迷,似乎看到倒映在高雄愛河水面忽明忽滅的彩色火光下,圍觀煙火的人群裡,父親高舉起伸手想摘下花火的童年的我。

父親與我的臉龐映著紅紅綠綠的光色,綻放著比花火更燦爛的笑容,當時根本想不到日後有一天會為了逃離那雙寬厚的手掌,獨自到這座城。日復一日地像賭徒將所有籌碼埋進旱土,澆灌著期許終有一天破土發芽,而努力經營的這幅風景,也不過是要證明自己終有一天超脫宿命與父親的預言。

搬家那天,小貨卡滿載這幾年買下的衣物書籍與行囊,坐在副駕看著窗外高高矮矮的樓,想起《青梅竹馬》裡飾演建築師的柯一正導演說:「這裡的房子都長得一樣,有我沒我好像沒有什麼差別。」

原來這座城是面鏡子,照映著人的迷茫與我的逃亡,但這一切不過都是內心生成的妄念。不比較,就沒有不同和一樣;不逃了,就立地扎根生成自己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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