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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林志遠/發現崩山湖

2022/03/10 05:30

圖◎徐至宏

◎林志遠 圖◎徐至宏

母親的娘家在崩山湖,從小這個地名對於我如雷貫耳。那時五十溪只有小土堤,溪埔野種酸鳳梨。大雨過後河水泛濫,有一次父親用雙手挾著我腋下將我拎起,作勢要拋入滾滾水流。今天終於問了林道起點芭樂園人家,他說員山地勢高,遠處看,山有轟然崩頹的氣勢。

昨天孤狗「燈篙」林道的意思:中元節天上飛的孤魂無法落地,人們用丈長的竹竿吊掛祭品供拜。種植肖楠的主人造了雙向通車的山路,讓遊人賞櫻。半途上岔出的肖楠林道上,多處留有從前使用的流籠。

肖楠林道與柑園路會合後前行,有個滿牢固的舊倉庫,想必前面山崗曾是柑園。我是為了看薑園而來,整畝山崗此刻卻成為黃土,連一點倖存的野薑都不復存在。幾年前山坡在整地,去年一片青綠。

最後那段路經常半乾泥濘,落葉鋪陳,竹林坍倒。繞過它,前面較高闊了。草地中有個遺棄的綠色小屋,離地架高用梯上登。旁邊大樹,散布的灌木,整齊分列留下幽雅的痕跡。山壁旁的土路,緊接著要連向公路盡頭,通往空闊,陽光普照。野茼蒿,水芹,爵床,紫葉酢漿開放,有的果爆成蒲公英般的飛絮。山路終點,鳥瞰宜蘭市的指標:宜蘭河的黎霧橋如鳥展翅。

盡頭私人地,入口以鐵鍊攔住。在稜線上的一小片空地,有個蓋到一半的廢鐵皮屋,兩邊各面向不同山谷。抬頭上看,頗有孤狗字典上「燈篙」的意思,好像尚有東西引誘我繼續探索。繞著山頭盤旋,時有岔路。行走有人整理過的痕跡的土路,卻進入長及人身的芒草。撥開往前走,又通到可行駛時速十五公里的車道。

下山時,繞從舊柑園路回來。在山脊另一邊,只有幾處會在轉彎時看見筆架山。我的人生後面這一、二十年,認真地在平原生活,再怎樣在島內或出國差旅,到頭來還是回到這本來就是家鄉後來又住了三十年的地方。出門或返家,開著車子,附近農田空闊,遠遠看到筆架山頭,在田徑場運動或在田中小徑徒步時,夏天日落餘暉,盡在上頭上演。開始時稱它圳頭山,雙連埤山。直到有一次,從大湖起開始跋涉。無意中從狐貓似的山頭後走出來,快慰驚喜之下,認真探究,筆架山,碉堡……「掉堡山」應該才是它正確的名字。

1

上週才去過,因為找到一則網路上的線索,雨一停,就再上去。

在薑園後的莽林中,頭一次遇上不少陸陸續續的遊客,在公路盡頭,幾個年輕人向山友問路,我湊上去說:要不要跟著我摸索林道後的「雙月湖」?

他們中有人到過鐵皮屋,有人見過圓形大水塔,看過外國人開車載狗上來工作。走了半圈,我自己也疑惑繞錯方向。剛想放棄,有人呼叫:「水塔。」咱帶隊到左手邊,芒草割人,讓他們在入口等。那篇部落格文顯示沼澤直白地在水塔一旁,看得到下不去。樹草掩映,透過它瞧見幾公尺下既像水又像水泥地的發光物體。往前幾步,仔細看,再呼喊他們進來確認,年輕人眼力較好,果然是了。

山下路牌的說明:從前山上多竹林,剷竹做建醮用的燈篙器材。昔日有堰塞湖,山腳下村落故名「崩山湖」。湖水早已崩潰流淨,成現在幾尺寬廣的「雙月湖」。

2

上次在水池塔邊,若非撥開蔓草,也想不到它就在左側。現在往前再挪移幾步,眼前芳草鮮美。轉過身,有兩、三公尺斜坡,可攀著旁樹下去。鋪陳枯葉的泥巴地乾旱,隱然有另一端較高地下雨時流下的痕跡。湖中的落葉,細小的水草,顏色斑駁,乾淨的水面上,則反映對面山色及落羽松倒影。

水塔前的路直走,左邊有個岔路,止不了好奇,結果路繞著另一個山崙,不像預期中可到落羽松後。路上有不少散落的,粉紅星狀,指甲片大小的小花,四處飄著桂花般的香氣,相思樹開黃色的花,有「金花玉葉」的小灌木,草本的聚八仙,華八仙。

3

梅雨第二波後放晴。

林道轉彎崖處常有點空地,迎著陽光雨露較多野花草,時序到六月許多平日常見的消失了,甚至桐花來去很快也早已被酸藤取代。我蹲下來拍攝藍色鴨拓草,爵床,蓼花,春天來一直是花期。來到柑園路,較無肖楠遮蔽,植被多,聚八仙,華八仙已謝了,有一些小樹果,我摘下了幾種放在褲袋,回來po在臉書上與同學核對,是不是馬告?

薑園空曠處,遠看海上平原緩緩靠過來的雲層已經開始籠罩筆架山頭,我提早先披上遮雨小斗篷,竹林裡的山路比上次多點泥濘。這次看清楚了屋旁那結著紅果實的小灌木是李樹,繡球花是舊時主人栽種留下的痕跡,同株裡開不同顏色花,花序由冷調的黃藍組合。

大雨過後,生態都出來了。薑園裡有隻鷹在山谷上盤旋,叫聲好聽,有兩隻藍鵲喜歡獃在較高的樹梢。山羌哀叫不停,像是中了陷阱。在另邊山崙的小路上,三公尺前赫然一尾「飯匙銃」,身長隱在草中。

抵公路盡頭過鐵門時我眼尖看到鏈條上爬著大隻的蟻,鑽過的震動引來一隻蜂。下了低地,眼神專注地看著前面及地上,迅速跨過小水溝到落雨松後面,大約四棵,我只能抵達其中兩株,再靠近就將踩到水。

4

六月,咸豐草,山茼蒿,飛機草,紫花藿香薊總是淫野,欲望地,乘著風。桐花早就如折翼的蟬,相思失落的花隨著下降的水流不知何去,酸藤攀附在別人的身上蔓延,漿果爬覆地上,圓椎花序在小灌木上,另一些樹上結實,禁忌的,饑渴的,聖潔的無花果。七里香季節沒開花,找到的不是馬告。不過,發現了粉紅野牡丹中一蕊白花。

公路盡頭,野草已經開始枯萎,像蔬菜逐漸失去水分,將如乾燥花。半路上我還拍了不少正在結苞,開花,轉成花絮的,錯以為整年野生繁衍。莫非高處無遮蔭,天較乾,或許山上梅雨大,野草的維管束禁不起,無法脫水。乾旱枯黑一片,紫色,白色藿香薊,白色咸豐草,黃色豨薟,棕色山茼蒿,粉紅飛機草……潰不成軍。此刻,驚豔的是冷調的藍色鴨跖草,像螢火蟲般鋪在地上,紅色的龍珠吊掛在山壁上,其他零星的蓼花,粉紅色不知名的穗狀花序,隱藏在野草中。

沼澤,說起來晦氣。在芒草後,低地樹林密塞,獨自在林子中,會懼曠。帶黑色的死水,雖不會有蚊蚋,蛇及野獸,就是令人不悅。沒有土岸,很難走到對面空曠明亮的草地。前面兩棵落羽松後有土路,樹根與水沼錯節,看不清水深,另外幾棵自成一水域,雜草不夠繁密造不出路,比起上次才推進不到一公尺。我想,再準備點防護物品,照明用具,看清楚有沒有樹洞,小心斜坡的土坑,直到跨過了那四、五棵松──崩山湖是我小小的地獄,進入時,彷彿有個黑影的重門落下,是我眨眼垂下眼廉那一刻。

5

六月末,薑園終於長了雜草,小番茄開黃花。薑園會繁衍菌類,收成後必須休耕。這個場子曾是柑橘園,也害過蟲病。再早前是樟樹林,做樟腦丸木炭。現在等待出售。颱風季節來前,各式野花落盡,柑園路下卻有看似漿果硬果。下午四點多,路上蟬聲,山上山羌大叫。

入口的腹地,在一片低矮的林內,不開闊致使樹枝橫向伸展如克林姆畫中女人瘦骨嶙峋的手臂,才不到幾階的低地已經教我覺得淡淡的幽閉。湖裡蛙鳴,沼澤浮出黑色的沉積或腐質,沒有氣味。再推進幾尺,親水的雜草轉為苔蘚,近看泛白,已無葉綠素。苔蘚繁密地覆蓋湖面,看不出底下是否有黑水,或者乾枯。對面的草原呈漸進的深綠淺綠到蒼黃,落羽松排列有致,算得上花園,或高雅墓園。

從山坡邊落羽松根處繞過去,要走向湖及小水澗對面空曠的草地。落羽松在水邊,四周類似假儉草的植物覆蓋著。水從登山靴的開口浸入,如果有螞蝗就慘了。來到了苔蘚處,無水,地面稍結實。一口氣推進十公尺。

下山時背光仰看,山頂鐵皮屋分明,一側山崙,背後湖也。一直在思考雙月湖名字由來,經過橋頭橋墩赫然:崩山湖。「崩」,蓋山頂下有「朋」,雙月,豁然明白。

6

一陣子了,定時往這裡走。直到夏天,聽見遠天傳來的悶雷,遇見一、兩場比預期中小的雨。晴天時,在高崗見到山谷上翱翔的鷹隼,飛翔的身影遠比海港覓食的老鷹溫柔。哭得令人動心的山羌嗷聲,反而是可愛的跳躍形象。路旁芒草裡的沉悶哼聲,令人討厭,深怕突然有個黑影撲來或神經質的群猴騷擾。

春天時一路上開野花,貧賤的生命在樹蔭草叢的影子下活著,它們的苞,花,果,遠非我們所料地在不明的時空下現身隱退,不知何故讓我停下腳步耽誤頗長的時間?

看清楚幾棵小樹,戴上棉手套扶著它,小斜坡上腳掌寬的階,當你一步步踩著直到有個加速點的衝力時,人也已經踏入低谷。水邊水上的綠草覆住,腐質沉積造成死水。湖面的落葉粉屑,較稀疏的部分倒映附近虛幻的美影,一時讓你忽略黑色的泡沫浮在水上。

7

肖楠林道山坡筆直的樹幹下,鋪滿菇婆芋或蕨。前段路上,朝北較陰涼,人們愛在芬多精下走。路上轉彎處較空曠,有多種草本。到了盡頭,再彎過去就到了柑園路,樹林減少,向光。盡頭前,好幾株白鶴蘭就在陽光較強烈但猶有肖楠林子遮蔽的轉角前,開著迷人的白花。它就像白鳥,如森林故事中的精靈。入夜或黎明時,展翼飛來飛去。此刻停駐在此,默默地窺看,凝視你。

在湖邊換上了雨靴,踩下鞋墊與鞋底密合,發出小聲,誤以為浸水。下層的水苔死了,上面活得豐厚乾燥。據說死掉的水苔會泥炭化,沼澤便死亡了。此刻走起來結實但有點軟滑,很快通過前面一叢草,接著直接穿過水苔,算完成了探險。這次我的腳步,視野,再加大了。水苔的盡頭,落羽松不只四、五棵。繞過中央草叢,再深入湖後的極限,從那裡看見山路下另一片草原。來時我向入口反向的斜坡路段走上一程,想從高下看落羽松後究竟。下次就再走遠一點,看得更清楚,評估整個山谷規模。

返回沼澤,水位低落,蜻蜓在湖上飛來飛去,昆蟲還未發現有人進了這個私密花園,復回到入口處下的低地,現在幽閉感較淡薄了。沼澤及水苔那一帶已經算被擄獲,成為我的領地。這裡像是我孤獨,退隱的地方,昆蟲振翅聲,一點蛙聲,鐵皮屋旁的山羌在嗷叫,薑園鷹隼聲已太遠聽不見了。

8

在登山口反向,繞去看山谷的大小。山崙另一端,林道盡頭正在整地,可直接鳥瞰山腳下正在蓋的小公園。路也很快轉個彎,圈起山谷,方圓五十米。山谷中開闊之處,顯然都是「湳底」,水塔後才是土壤。落羽松在水湄成排生長著,野草中有粉紅的小花。

下山取車,經過小公園。來吧!人潮來時,我即將離去!

尾聲

午後上山,走公路回來,覺知肖楠林子的縱深坡度,掉堡山的立體維度,落日像是假象或錯覺,樹林子裡著了火似的。日頭在雪山西邊,要一段時間才會落入台灣海峽,此時若在高山稜線上行走,天暗前還可走上一大段路。光影的顏色,帶晚霞的紅,有點米勒巴比松《晚禱》的氣氛。

將近六點了,想到家人們大概都下工回來,下山後繞進去老母娘家瞧瞧。以往不管何時去,總有好事的親戚聽見聲音出來。現在的崩山湖,雞犬不相聞。有位男士正要出門,不曾相識狀,他記得我們三兄弟的名字,他叫「阿隆」。回想最後一次留下吃飯,是這位表弟的媽媽宰殺土雞請客。阿隆小我三歲,五歲時舅舅就往生了,留下三兄弟六姊妹。

隔兩天老母住院,我再也沒去過崩山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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