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鄭麗卿／宛如登山

◎鄭麗卿

◎鄭麗卿

在看慣了電腦和印刷字之後，一時渴慕起手寫字。

手寫字的線條輕重、粗細變化，讓我感到此中有美感，有人的溫度、情緒在流動，即便是鉛筆隨意打的勾，線條的流轉都顯得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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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學書法，筆拿起來不知輕重，如瞎驢喫草樣，沒有章法，只用蠻力。這樣寫成的字，顯得亂髮粗服，就像村童掃地胡亂揮灑。總寫不出自己滿意的字，就懷疑是手上的毛筆不好；然而同樣一枝筆，在張老師手裡寫出的一筆一畫，線條元氣飽滿精神雄渾，宛如玉樹臨風自有嫵媚姿態，真是好。

我握住一管柔軟的毛筆，竟比鋤頭沉重，也比拿鍋鏟更難使力，練字一小時下來往往一身是汗。在這把年紀字寫得像小學生初學寫字，間架歪斜筆觸困蹇滯礙。寫成的字回頭再看都要臉紅，要交作業實在難為情，同學私下相互歎息著沒有勇氣拿出手哩。幾番掙扎，最終只好端出「就是寫不好才要學嘛」的無賴心態，也不管是不是獻醜，截至目前寫成這樣我已經盡力了。

從小學到高中都有書法課，基本上只是以毛筆代換鉛筆原子筆寫字罷了，老師沒教如何寫，我們也沒有認真看待，總是敷衍了事，也嫌麻煩。甚且在高三聯考壓力最緊繃的時候，三民主義老師處罰考不好的同學用毛筆抄書，留下惡夢般的印象。如今想來，或許當時老師的本意是藉由抄書來安撫考生躁動緊張的心情，我們卻以為是在浪費時間。

臨老之際，離開虛實莫辨又喧囂的網路世界，拿起毛筆老老實實寫字，換得片刻的平靜。學習書法，關於紙筆墨硯和碑帖處處是學問，我收束以往貪多務得的習性，以免再給自己壓力，一心專意寫每週的功課。在這樣安靜而緩慢的寫字當中，腦海裡竟浮現一個念頭──書法大概也不可能練好的吧。隨即又想到早年半途而廢的英、日文，不會畫畫，也學不來跳舞，後來的太極拳、瑜伽也沒有練好，學文章也不成。這些挫折的經驗，讓自己習慣和想望的事物隔著遙遠距離，變成了不大也不小的遺憾，甚至是隱痛。一邊又想起一日夜深了，我還在寫字，女兒說：你還不放過自己？咦，這話什麼意思？我思考了很久。

我練字，只是想寫寫字，並沒有（也不可能）要寫成董陽孜。只是喜歡書法線條的美，感受毛筆走過宣紙的沙沙聲，一種書寫的純粹快樂。說是快樂，實際上更常伴隨著沮喪，心和手的距離彷彿隔著一座喜馬拉雅山，寫的字依然歪歪倒倒，顯出舉步維艱的疲態。有時也像面對數學難題一樣，不知如何下筆才好。筆下顫抖猶豫的線條，像蚯蚓蠕動蝸牛慢行，倒真實反映了自己對毛筆掌握的不確定和遲疑，始終寫不出獸駭蛇驚般躍動果決的字。

從甲骨文、金文、大小篆、隸書，到行草一路寫下來，不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敢臨摹懷素《自敘帖》，書法史上的一座高峰，那高度難度都是我無法企及的。學書寫字，宛如新手登山，我走起來左支右絀，備覺辛苦。握住毛筆，覺知柔軟的毛筆走在紙上時力道的細膩運作，好比登山時覺知身體四肢和呼吸的變化，這些都只能個人去細細體會，走到不同高度（階段），長噓一口氣，領受不同的景象、風的吹拂。雖說目前只是初學者的依樣比畫，但我依稀彷彿領略了一點點筆法，感到有一點點的進步，一點點前所不曾有過的、難以名狀的微微喜悅。

感受著這種難以名狀的微微的喜悅，我不懷期待，也不絕望，磨墨寫字，天天寫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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