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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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蕭熠/眾妙之門 - 2之2

2022/09/02 05:30

圖◎顏寧儀

◎蕭熠 圖◎顏寧儀

掏出手機,很汗顏地發現這是自己生活裡唯一在發生事情的場域。他回到剛才和Felicia的談話,查看其中的蛛絲馬跡,以一種對文字的敏感,他察覺她是有那麼一點意思的,從她那種用字遣詞的方式,她說對呀之後的笑臉,字裡行間那樣多的笑。他於是有了信心。

他便留了言,說想和她聊聊,在他家。他留了地址。又覺得那樣很唐突。他又說了或是我來接妳。他還沒看到已讀,那是因為她還在忙。他於是回到躺著的姿勢。過了一會他跳起來。收拾房子,洗澡,到樓下的7-11補充水餅乾和堅果。上得樓來,Felicia出現在門口,美豔而神奇。

入門之後有點尷尬,但很容易地被她帶過,她似乎是那種有能力讓對方感到輕鬆的人,當她想要的時候。他定下神來,提供她拖鞋,座位和飲水,像她在店裡那樣。她稱讚了家裡擺設,畫和椅子很漂亮喔,開了一些玩笑。剛才你還喜歡嗎,她說,你跑那麼快還以為你去消保官那裡告我們,對我們那麼不滿意。

他稱讚了店,還有剛才喝的酒,用一些浮面的詞,像口感豐富,或是喝起來很順。他不想去攪動剛才喝下的,那些像神祕的沉船,在他的身體裡。

我們的調酒師,很厲害喔。然而Felicia像是看透他,怡怡然拋出一句。你喝了不覺得特別嗎?

他沒接住,任由那話被扔在地上,像被衝上岸的海藻那樣。他問她吃了沒,到廚房煮了麵,他切了菠菜,煮了溏心蛋,把日本泡麵煮得恰到好處,倒入湯,再撒上大量的青蔥。在一個臨時的夜裡,這是極具誠意的晚餐。Felicia吃了,還配上了冰箱的啤酒一罐,她的不開口裡帶著狡獪。他於是只好攻擊她的身體。

Felicia的身體非常柔軟而穠纖合度,高身兆而骨肉勻稱,是一副進可攻退可守的身體。她像接受剛才那碗麵那樣地配合他。然後躺了一下,去洗澡。他等她出來,泡好了茶。他想起她剛才身上的氣味,因為喝了酒和泡麵變得鈍重,他有點遺憾。

Felicia走以後他久久也睡不著,就出去跑步。他換上跑鞋,戴上耳機。他住的地方是這個城市的新區,移進了大型商場和摩天輪,一切碩大,入夜後燈光雪亮,不像是人類居住的地方,倒像是個被遺棄而未熄燈的舞台。他沿著一排白色街燈下跑著,影子鋒利地投在地上,像一個確切的事實。他胸口隱隱有種朦朧的恐怖感。但生活在城市時常會這樣,他習慣了。視線隨汗水而模糊,眼前原本非常堅實的現實也搖曳起來。

他回家,放了一池熱水,腳,軀體然後是頭臉,讓人牙齦發癢的熱度。他躺在容器裡想著水真是一切。流進一個孔竅,再蒸發出來。凝結起來後,再被吸進去。水的總量也許不曾少許減少。

他起身擦乾,好不容易爬到床上,即進入了睡眠。這一夜的夢中像藏了寶藏的洞穴,滿是珠光,寶藍,豔紅,靛青,粉紫,燦橘,滿眼閃耀,以致於他醒來後是如此悵然若失。

白天的時間好像變成等待,日光照進來房間,曝光成粗糙的大粒子畫面,他覺得自己跟著粗劣起來,魔法只能在夜晚降臨。他在室內走動,拿杯子喝水,煮麵來吃。在白天的味覺亦像沒有張開的花,完全低垂而蒼白。他出門去辦一些事,去超商交電話費,買罐裝的氣泡水和面紙。覺得白天走動的人亦是怪異而節奏紊亂,起碼路上的女性對於日光便有種欲拒還迎的怪異態度。他看著她們在夏日穿著短袖和短褲,從騎樓踏入日光下時像戴上盔甲那樣補過防曬和撐開陽傘。他想起Felicia,不知道白天的她是什麼模樣。是不是像他這樣抵抗式地等待,等待生,等待死,或等待眼前的手搖奶茶。他略帶尷尬地站在店前等待,店員和店內搖著飲料的機器都不帶情感,然而提供各種糖度冰塊,像電梯樓層那樣供他選擇,來證明他仍是一個複雜的人。他用力氣戳入吸管,體會光是溫度和糖精,或是廉價的咖啡因便可以取代很多想法。

他得去一趟出版社。而出版社在城的另一邊,他從手機叫了車,邊準備東西。過了幾分鐘他下樓車已經無聲地抵達。他坐進去,看著街景快速地移動替換。不一會他就必須下車,由電梯運送至八樓。他坐在桌前,等待著編輯進行第數次有關他要出的小說集的討論。這些是他在工作之外的創作,幾個月前他們提出要幫他發行時的那種興奮已經被反覆的檢查確認所消磨,像是必須脫衣做的醫療檢查,到後來對自己身體產生的異樣感和倦怠。

在你作品中反覆出現的水的意象,很值得強調,編輯說。是不是可以聯絡廠商每本小說附贈一個小贈品,像小瓶礦泉水之類?

他於是把注意力從桌面移回到編輯的臉上。後者的臉上是試著去了解和解釋的表情,那可以被翻譯成許多的語言,然而當目擊了言語會產生怎樣的誤會後,他至少可以保持緘默。也許可以是氣泡水。他提議,並且承諾會幫忙聯絡廠商。

他回到剛才還承載著他的房間,感覺到一種山雨欲來的黏膩感。果然雨便來了。下在地上,下在屋頂上,下在地面上那些沒帶傘的路人身上。他從窗戶往下有點戲謔地看著。看到路人奔逃,他心裡想,不過是把身體弄濕而已。不過是水而已。何必讓自己看起來那麼可笑。然而他亦不願意弄濕。他明白那不舒服,不舒服又不安全,看起來愚蠢且有染病之疑慮。

然而他必須要出門去。夜隨著雨已經降臨,從地面上升起幕色。他登登登下濕透的樓梯,在月台迎來進城的夜車。

車上人不多,濕意讓人動作收斂而遲緩。從他待醉的眼睛裡看去,眾人的動作都帶著不可言說的意圖,像進行儀式。手捲著濕雨傘的人看起來可疑。戴著耳機斜眼瞥他一眼的人看起來可疑。好不容易他隨著風到了城這頭,他即隨著人散出車廂,來到了建築物的屋簷下。

大雨滂沱。雨厚重地落在地面又反彈,再反彈形成一道沒有方向感的水幕。人人站在騎樓裡觀望著。像站在船上正接近一道霧白而憤怒的瀑布。他手拿著雨傘,衝了出去。那雨毫不保留地打在他移動的傘面上,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響。那聲音明知不是然而確實帶著情緒。憤怒而指控的。那些水像手指,指向他所有的身體。他盡力拿舉著傘,還怕被雨水濺濕,然而肩膀濡濕了一大塊,雨水從下而上地侵襲到鞋子和腳底,正在向上蔓延開來。鞋子的外殼已經濕透,水潰堤而入。

如果你曾經活得失控過,你就知道在雨中跑過的感覺。他索性收起了雨傘,在水中奔跑了起來。他過去曾經小心翼翼地活過,不碰壞任何東西的活法。沒有用了,他依舊跑出了軌道。水花四濺。視線迷離,他跑得像一場水患,大水來臨。

他那副淋漓的樣子進入店裡的時候,居然沒有引起什麼注意。直到送上水來,才又去拿了大毛巾來給他擦乾。水分進去了布料,失去了原本蓬鬆的質地,也濕塌了下去,像是一種傳染。他接著又喝了水,將水分補充入自己的身體,水是交流是傳遞。

他定睛觀察了一下,Felicia好像不在,這樣也好,自己剛才不由分說便跑來,濕透而沒有預約,完全像個未社會化的人,他感到難為情。他思考著是否傳個簡訊給她,內容一時想不到。如今他衣服半乾,直挺挺地坐在吧台的位子,服務生遞上了酒單,他暫時覺得舒適愉快。

他翻開了酒單,他想點一杯Negroni。調酒師微微頷首,表示聽到。這位調酒師看起來最多三十出頭,動作俐落。不確定是不是上次的調酒師。先是拿起了大冰塊三個,堆放在杯裡攪動,之後在另一個杯裡倒入酒三種,他知道是哪些,甜香艾,琴酒,金巴利。香甜,苦味,和酒精都其來有自。再遇到了杯口的柑橘皮味。他讓冰在杯裡旋轉,再輕啜酒液。不特別,但很完美。調製得非常正確。他再喝一口。夠冰,夠濃烈也夠香醇。精確的加法,層層堆疊。他被支撐到了高台上,身旁是星星和月亮,往下看是層層的雲和霧。他繼續喝著,心裡沒底。

他推開了酒單,對著面前的調酒師說,就來一杯特調吧,基酒你選。

調酒師,如今知道名字叫Wide,拿出來一把閃著寒光的鑿刀。和一塊沉重的石塊。Wide把鑿刀在石頭上正面反面磨磨幾下。似乎滿意了後,他夾出一方大冰塊,用手拿著鑿刻。冰花四濺,不一會變成一顆通體渾圓的大圓球。Wide對冰的滿意度不斷提升,終於罷手而在另一個冰透的容器裡倒入威士忌,再將其倒入裝著大冰塊的杯子裡。用長柄攪拌幾下。

他接過喝下,威士忌冰透加水適當融水,香味四溢,冰塊他辨識出是銀座那裡流傳過來的,零下六度的,完全冰透的冰塊。因此並不會即溶而過多水。他再喝了幾口,無可挑剔。

他和Wide試著聊了幾句,確認了他是那晚的調酒師。Wide顯然是個行事嚴謹的,現在說的,職人,在日本修業過幾年。畢竟是個年輕人,幾句之後便被他看破手腳。他不意外地聽出說話中隱隱的見識不足,性格裡的缺陷。而那可以擴大,成一個進去的缺口,就像手中的酒飲溫度再低,也漸漸地變稀,成為一個稀薄寡淡的,已經過去的飲料。

他側耳聽著外面的雨況,只能聽到空調冷靜的吞吐聲。他很清楚接下來會面臨的步驟:看清這裡的現實,清醒過來,對所有事物感到失望,然後再去尋覓下一個讓他迷醉的酒吧。這樣長大過來,他明白這是大部分人所謂的成長,從注意力不斷往外地游移,到目標物往上的一次次挪動,像一個既定的波浪狀的軌跡。他如今已經長成這樣一個,在一切的建構開始前,便已經習慣性失望透頂的人。那種心的逐漸下沉,如冰漸漸融化無蹤,反而給他一種回到家般,沉悶卻安全的感受。

所有他做過的,皆是包裝。用文字,用酒液,像用放大鏡,縮小燈或哈哈鏡,把擺在眼前的事實扭來扭去地解釋,用文字浸泡得膨鬆,再伴隨著酒精吞下,便變得這裡突起那裡凹下,產生比例上的變異,然後他再用言語去粉飾裝扮。那些心情悲歡,都會裡的輕薄調笑,起床後消失。他一路墜落,而想尋覓一個可以捉握的意象,水,或愛情,或文學,然而那像是一轉頭便成的鹽柱,望文生義,再望則失憶。知道全都是虛妄。

Dear Felicia,妳可安好,沒有什麼,只想知道妳是否存在。好久沒有聯繫,是因為我不願伸手一碰,一切又成灰燼。

他如今,就像一個坐在搖椅上的老人,不再希冀盼望,彷彿怕壓縮了心血管。他安適乾燥地坐在位子上,和Wide談論一些他的已知而Wide的未知。這年輕人沉不住氣的不懂裝懂讓他暗暗好笑。他如同拎著一隻誤闖陷井的小獸,將牠裝袋打包,而看牠在袋中怒動不已。他繼續著話題,心逐漸關閉起來,熄燈,打烊。而冰塊漸漸融解著,就像外面的大雨逐漸潰堤,沒有人知道,而整個城市即將被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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