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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林蔚昀/在飛彈下做早療

2022/09/12 05:30

圖◎吳睿哲

◎林蔚昀 圖◎吳睿哲

「所有的早療媽媽都很偉大。」拉著小兒子走上復健診所的樓梯,我這樣想。

我們前面也是一對母子,媽媽拉著好動的小孩上樓梯,他們也是要來做早療的。

在這間診所,可以看到好多這樣的母子或母女(有時也是爸爸或阿嬤帶來的)。孩子們都很活潑好動,有時會不受控地跑來跑去,而母親們──令我驚訝地,都很開朗溫柔有耐心,至少看起來如此。

她們怎能這麼樂觀呢?我才剛開始帶小孩做早療,就累到虛脫,每天都很憤怒且覺得自己被剝削,她們怎麼笑得出來(雖然戴著口罩,但可看到眼睛在笑,也可聽到笑聲)?

剝削,好嚴重的詞,好大逆不道。母親不是應該為母則強嗎?不是應該接受孩子所有的樣貌嗎?怎麼可以委屈呢?怎麼可以憤怒呢?一個星期才四次啊(在兩個不同地點),一次三十分鐘,滑滑臉書,帶本書去看,不就過去了嗎?妳的孩子情況沒有很嚴重,只是語言障礙而已,只是注意力不集中而已,妳怎麼這麼脆弱,不想想其他更辛苦的母親?妳這樣對得起她們嗎?

但時間和人生就是在「一星期四次,一次三十分鐘(還沒把通勤時間算進去)」下,變得破碎的。以前已經覺得,我的時間很破碎了,沒想到,現在命運之神可以精益求精,把它變得更破碎。彷彿一個練刀功的人,命運把我的時間片得纖薄,彷彿雲南大薄片、菊花豆腐、《將太的壽司》中刀法名人奧萬倉新一削的透明蘋果皮、YouTube影片中世上最薄三明治……而我,一個作家和翻譯,我是多麼需要大片大片沒有切割的時間(就像印刷機上那種還沒切的紙)來工作啊。理論上,先生可以帶小孩去早療,讓我有時間工作,但是先生不會說中文(雖然很努力在學),早療需要和治療師溝通,我還是得自己去。

令人感到無力厭煩的不只是無法工作,還有伴隨早療而來的挫敗感。以前,我就像大部分的媽媽一樣,看到孩子「會」好多事情(會組樂高、會自己上洗手間、會用平板、會畫畫和念故事、會調皮搗蛋)就好開心,現在我卻要一直看到孩子「不會」好多事情。不會講拖把、電視、相簿、長頸鹿,數字和顏色不是每次都講得出來,不太會畫三角形,不太會丟球和玩桌遊。面對治療師「可以在家和他多練習」的建議,我點頭如搗蒜,想的卻是:「扣除工作和家事,我還有多少時間陪他玩?」當治療師問:「有沒有和他一起念故事呢?」我忙不迭「有有有」,然而我只能在不累的時候念床邊故事,大部分時候我都累到沒力氣念,就算念了,我多半只有力氣照本宣科,沒辦法像治療師說的,利用故事和他互動對話。

於是,就有了罪惡感。是不是我花太少時間陪他所以他才會發展遲緩?是不是我為了工作給他看平板,他缺乏人際互動,才會詞彙量不夠?是不是因為我怕吵,不准他和哥哥在家玩球,他才不會丟球?如果我多花點時間陪他,他是不是就不會有問題?如果早一點開始治療,今天會不會發展得比較好?這麼多的「是不是」和「如果」,彷彿迷宮遊戲中的岔路,通往不一樣的出口。然而內心深處我知道,沒有這麼多「如果」,我是家中主要經濟來源,必須工作賺錢,我就是沒辦法花這麼多時間陪小孩。在有限的可能中,我已盡了我最大的努力。

自己的情緒還有辦法消化處理。然而,孩子也會發現他和別人不同,會遺憾地說自己不會這個不會那個,會不安地問:「媽媽妳愛我嗎?妳為什麼愛我?我變成大便,妳還會喜歡我嗎?」會說:「我會努力。」會忍受治療的種種不便,忍受不耐煩。看到五歲半的孩子如此貼心地想要為媽媽分憂解勞,這讓我非常、非常難過。

我打了電話給以前在波蘭認識的朋友K醫師。多年前我曾教過K醫師的兒子中文,他兒子有注意力不足過動症。我們寒暄了Covid-19和戰爭(K醫師說你們和中國是不是要打起來了啊我們這邊報紙都有寫),進入正題。聽完我對小兒子的描述,K醫師溫柔地笑著說:「妳知道嗎?我閉上眼睛就可以想到我兒子。我兒子小時候也是這樣,第一天上學,學校就叫我把他帶回家,因為他一直跑,差點把學校的廚房給拆了……我和我太太也緊張了好一陣子,但後來有一個教授和我們說,孩子就是這樣啊,你們要接受他和別人不一樣,你沒辦法強迫他和別人一樣,但這也不會怎麼樣,最重要的是父母的心態要改變。那個教授的話拯救了我們。我們也這麼走過來了,我相信妳和妳先生可以的。」

和K醫師談完,我也覺得被拯救了。老實說,他那天講了什麼,我也不太記得了,只記得他兒子二十幾歲了,有工作,有朋友,有喜歡的音樂(死亡金屬),過得滿好的,雖然和其他同年齡的年輕人比起來,還是有點不一樣(比如他還住家裡,不過也打算搬出去了,因為他想和朋友們一樣)。光是這樣,就讓我有了勇氣。

早療兩週後,慢慢習慣了一週要帶孩子出去好幾次的節奏,不再把治療師的建議當成對我個人的批評和指責,可以為小事高興(比如孩子專注度變高了,可以複述故事了),可以忙裡偷閒在兩次治療之間讓孩子吃個彩虹蛋糕,還可以創造一些讓自己開心的儀式,比如出門時戴色彩繽紛的SOU.SOU口罩。這時我明白那些媽媽為何帶著笑容了,那就像是SOU.SOU口罩,是給自己加油打氣的方式。

好不容易上軌道,我和先生先後確診,生活再次脫軌。不過幸好,沒有預期的晴天霹靂,只想好吧遇上了就要面對,也幸好現在就醫拿藥的程序都有效率且簡便,我們的症狀也很輕微。我確診前一天,兩個兒子剛好去外公外婆家過夜,他們和我父母都快篩陰性,於是,為了保護小孩和老人,我和先生隔離期間,孩子就住在外公外婆家(感恩讚歎外公外婆)。老實說,一開始我很擔心小兒子,和大兒子不同,這是小兒子第一次離家在外過夜,本來只想讓他待一晚,沒想到最後待了十天。雖然他每天都會問什麼時候可以回家,什麼時候我才會去接他,但整體來看,他適應得還滿好的(這證明我們的教育還是不錯的,有給他足夠的安全感,但也要感謝看到飽的3C,可以轉移他的焦慮不安)。

終於可以接小孩回家那天,裴洛西剛好開始她在台灣的訪問行程。有外國報紙的記者來問我對裴洛西訪台看法,我回我們就正常國家啊,外國的高級官員來訪問我國,這很正常,別人認為不正常,那是他們的事。第二天我陪小孩做了一天早療,早上先去醫院看診拿復健單,下午在醫院和診所總共做了三場早療,而且前一天晚上我熬夜工作,回家立刻睡死。隔天醒來看到記者前一晚問我中國向台灣周邊海域發射飛彈,我有什麼看法?我邊讀訊息邊想:我是要有什麼看法?中國飛彈飛過台灣上方外太空時,我正在陪小孩做早療,老實說我沒有時間和心力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耶!有一瞬間,我真的好想這樣回。

但最後我還是理性地回,中共要冷靜一點,免得惹火上身,飛彈掉到日本專屬經濟區,日本不高興了。

記者傳來了謝謝,但我有點後悔言不由衷。如果可以再回一次,我想回,即使中共軍演,還是要做早療。就算戰爭爆發,沒辦法做早療,還是要在可能範圍內,好好照顧孩子。(啊不然咧?)那些烏克蘭的母親們,她們之中許多人也一定是竭盡所能,在防空洞裡,在飛彈下,照顧孩子。即使這些母親不幸遇害,最後一刻應該也在照顧孩子,或保護孩子,或想我死了小孩怎麼辦。因為不想讓孩子不安,媽媽們說故事給孩子聽,和他們畫畫。即使世界瀕臨毀滅,孩子還是要玩遊戲,還是要有玩偶,這是他們唯一可仰賴的小世界。

有了孩子,一部分的你就不是你了。那個不是你的你,會去維護那個你原本不怎麼喜歡甚至三不五時姦撟(kàn-kiāu)的世界,那無聊世俗的瑣碎日常,那令人窒息的婚姻和家庭生活。你會真心真意稱讚、感謝那些維護無聊日常的人,以及無聊日常的小細節,比如交通號誌燈、斑馬線、交通警察、健保卡、捷運公車、電梯、戶政事務所、醫院櫃檯、號碼牌、便利商店、乖就有的巧克力──所有一切可以讓孩子覺得生活理所當然、一切如常的事物,即使這「如常」只是幻覺。

以前我是這麼鄙夷這些,不想變成一個無聊的大人。但現在我每天都在祈求,拜託讓我可以當一個無聊平凡的大人,有平凡的煩惱,比如帶小孩做早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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