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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陳東海／姓名學概論
圖◎黃子欽
◎陳東海 圖◎黃子欽
女友結婚是在網路看到的。
純屬意外，原本只是瀏覽財經新聞，看股市趨勢行情，突然彈跳廣告：「費波南希系數世紀大趨勢」，再就連結命理研究網，女友的英文名出現在粉絲團，點開那熟悉的名字，轉入IG的公開相簿，是前女友無誤。相簿裡婚紗套圖亮麗搶眼，有輕倚斑駁紅磚古牆的、有漫步濃蔭如霧綠森林的、有佇立無垠白沙的夕陽海灘等，風格多樣，姿態優雅，其中與新郎的合影更是動人──她轉身勾小腿，纖手拄托下巴側搭他右肩，粉臉俏皮仰望，陽光從左前方投射而來，他舉臂高舉花束為她遮陽，低頭與那秀麗的臉模對視，男主眼神堅毅、女主神態嬌媚，相呼相應形成絕佳的構圖。
雖說分手多年，看那娉婷婀娜的身影、燦爛陽光的甜笑，嫉妒、遺憾的心情總還是有的。
那時與女友情意相投，婚嫁就只一步之遙。
女友的阿嬤找廟壇問神求卦、找人排算姓名八字，哪知多方折騰，各家都斷言男女八字難合，特別是姓字五行更是不宜。阿嬤搖頭怨歎：無可奈何的事絕不能強求，當年兒子鐵齒不信，媳婦生囝滿月就跟人跑了，孫女是她一手帶大，壞了終身她死不瞑目。
分手那天，女友繾綣難捨、淚痕婆娑，沒讓我太難堪。可也因為過於溫和與戲劇化，我曾經懷疑那是阿嬤和女友聯手設計的橋段，只為掩飾情變的事實。
女友的婚宴喜帖也收藏在相簿裡，燙金字的大紅帖。婚禮是數月前的事，關於新郎，固然素昧平生，看新娘的名字卻也迥然陌生，這才猜想女友是改名了。
那陣子日系餐飲業者策略推廣，鼓勵改名享優惠，於是張鮭魚、李丼飯、林壽司蔚為流行，女友的新名看著尷尬，倒也不俗嗆。
我低喚女友的新名，發現怎麼也對不來殘存的記憶。不死心，看著婚紗照，又喊幾聲舊名，可那迴響的音韻和眼前新婚亮麗的女友竟也相隔十萬八千里。
「姓名這事不簡單，天命蘊含其中。」教職三十餘年的學長分享他的姓名學理論。
「八字先天、名字後天。新生入班，我會先拆算學生的名字筆畫，是不是讀書的料，昭然若揭。命底不堪造就的，理當快樂學習，圖個師生關係和諧，若強逼成績就是自討沒趣，這是因材施教，為人師表不懂命數、不知權變，談教育就是鬧笑！」
話匣既開，學長加碼個案旁證：「多年前教過的學生──就負責校內電腦維修，和你年齡相近的那位年輕工程師。別看他斯文客氣，當年可是校園大魔頭，國小列冊行為偏差，讀國中變本加厲，抽菸、偷竊、恐嚇取財，掄棍攜刀打同學嗆老師。老師頭疼，單親媽更可憐，茹苦含辛獨力養個討債要命的，三天兩頭就淚灑辦公室，哭訴歹命。
後來聽勸，帶去改名──這種事我通常不主動提起，破了天機不打緊，惹非議就不妙。
由得你不信，改名半年後，孩子的個性一百八十度大逆轉了，原本囂張粗暴忽然變得怯弱沉默，課堂上垂頭恍神看似痴呆，聽訓捱罵也不頂嘴，直到畢業也沒再惹是生非，後來半工半讀完成建教班學業。再幾年，就是眼下的資訊工程專業，夠神吧？」
學長有論有據，幾乎無從質疑。
和年輕工程師混熟，聊起改名轉命是稍後的事。
「國三時改的名，」帥氣的工程師個性開朗，談及過往，毫無避諱：「不怕被笑鬼扯，確實是改名後個性才轉了彎。」
「不過，比起改名字的神祕經驗，更想說的是家母。」他笑說。
「那年，母親帶我到處找人求名字，然後把各家圈注的好名依序擺開拜請仙姑定奪，那些名字得來不易，想也知道，至少紅包禮數就很可觀。
確認新名後，仙姑再三叮嚀母親，千萬不可再呼喚舊名，否則冤親債主循聲而來，就算大羅真仙也束手無策了。
換新名字，那種感覺，怎麼說呢？像喉頭卡著魚刺，詭異又彆扭。幸好混玩的死黨還是習慣喊舊名，他們時不時在巷口、門外放聲喊我，可那就惹怒母親了，她抓起掃把，瘋狂地追趕，甚至沿街破口大罵，我那些朋友嚇壞了，漸漸地也躲著不敢來相找。那時，我對新名字簡直厭惡，對母親更是極度不滿。
有一天，母親在樓下喊我，是忙什麼忙昏了吧，她連喊兩聲，一聲急過一聲，倉促喊出的竟然是那禁忌的舊名！我衝下樓來，只見她摀著嘴，一臉驚懼錯愕，像闖了無可補救的滔天大禍，那呆愣傻眼的模樣非常滑稽。我忍不住想笑，母親突然跪地摟緊我，不停低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懂她道歉什麼，她的眼淚在眼眶打轉，然後沿著眼角、臉頰流下，我腦袋裡轟然作響，脊背發冷，心頭揪緊地反覆自問著──我那舊名當真如此罪大惡極？」
事實再明顯不過了，改得命運的終究是人。
我發訊息給前女友，先是祝賀新婚，然後為那無辜被割捨的舊名表達惋惜，糾結在名字裡做文章，不好說迷信，至少也是畫蛇添足。背負姓名命理陰影的情殤，我當然有權利這麼說。
前女友的回覆意外地迅速。
簡略寒暄後，她寫道：「是改名了。不過，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芬芳，是不？事實上，改名是外子的主意。感謝外子，在阿嬤堅信命數、再三挑剔時，他沒有拂袖放棄，諮詢命理專家後，我們同時改名，外子不迷信也不畫蛇添足，他懂得安阿嬤的心，不捨得我為難……」
我看著苦笑，由衷佩服那位真正懂得姓名學的男人，也發現自己並不那麼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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