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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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陳淑瑤/稀樹 - 2之2

2022/09/23 05:30

圖◎吳孟芸

◎陳淑瑤 圖◎吳孟芸

那年春尾,他們租了一部車,到處看民宿。許多年來,只有那幾天,妻子從頭到尾情緒穩定,言語馴良,穿著淺色衣服比深色多,像從虎口拖回來的羊珍惜著失而復得的一切。他們從遠處的民宿看起,再來到他居住的鄉村,少年時就學的學區,拼圖愈切割愈小愈有細節,對他不再是意境地圖,不再只是一堆地名。無論去哪從不看地圖的妻子一直拿著車上配備的一張地圖,在他旁邊張張摺摺,到她手裡那地圖彷彿是個有生命的東西,不受控地一下子伸張一下子收攏,她既像要救活牠,又像要弄死牠。

他們完全拋開網路,搖下車窗,逐村遊走,他不嫌麻煩地把車拐進各個村落,只為試探那些沒沒無名的小巷路有無可能,以及身旁女伴的耐性和好奇心,瞧似乎是民宿的房子便下車,似曾相識地東張西望一番。

從地圖上看來,她說這個鄉像個傾一邊的葫蘆。她提醒他漏掉了竹排村,村莊或多或少分布在大路兩旁,獨它得經由錦水村進入。他說錦水村是鄉里的行政中心,有駐軍、警局、教堂、代書、計程車行、菸酒公賣局,相對的,竹排村好像什麼都沒有。班上幾個竹排來的男孩子後來都去讀軍校,最喜歡唱歌懷著星夢的女孩子也是竹排來的,他忘了是什麼季節,她每天帶一顆石榴來學校看誰要吃,他以為那邊種很多石榴。

妻子驚訝,就這樣?比你們村子還小。

他話未說完,只轉了個彎,村子到了盡頭,海面上有一些游渣和豬肉似的浮沫集結在一塊。

他有意倒回去鑽繞陋巷死路,遲遲的車胎聲引得村民出來等著看這台車進退兩難,生活實在無聊,抑或是不忍心車子碰撞,有人自動充當起觸碰警報。妻子仰臉叫了一聲,還有這個!好久沒看到了!圍牆上長著參差不齊的玻璃牙子,感覺玻璃還利著,車胎會被刺穿,妻子更說製造一排刀山懲戒小偷的人該不會還活著,正從屋子某個裂縫張望兩個人鬼鬼祟祟。

妻子發現新大陸,在他轉彎那當下,遠遠瞥見不屬於這個聚落欲將海潮圈在院子一棟奶油白別墅,招架著風浪的院牆和樹木在風平浪靜時依舊處於記恨的姿態。

他斷定是私宅,反使得妻子想證實而走上前去,且頻頻回頭邀他同往。這一分開,頓時感覺兩人朝夕相處好似整整一季了,天氣變得好熱。他蹲在岸邊看一個鬍鬚男釣魚。他跟那男人打探那房子。有嗎?男人朝東瞇望了一下,繼續看著浮標。你不是這裡人?他問。你才不是這裡人!釣魚的男人回他。他起身有那麼幾秒真的也沒看見什麼房子,彷彿海市蜃樓,消失了那房子。

白房子和兩個穿白衣衫的女人,連接淺藍牛仔褲的是妻子沒什麼好看,一襲白洋裝的女人卻眼熟。他認識的女人就她愛穿寬鬆如睡袍的白裙裝,不年輕了,還穿一層層放大圓周的「蛋糕裙」,他曾在妻子和女兒對話中聽過這詞,看到實體的蛋糕裙呵呵笑了兩聲。下班車潮湧現城市窒悶到極點,奶油香濃到極點,她出來跟他見面,解除身上花稍的圍裙,散逸的白洋裝使她看起來像懷孕,懷孕的女人像融化的奶油,一點也不需要提防。

他趨前幾步,白洋裝兩手搖擺,轉起圈來,他急忙躲上車,這反應嚇到自己,好像釣竿上的餌動了,進入警備狀態。他戴上帽子,將那張地圖攤在發燙的擋風玻璃上。

他一向不喜歡人不親土親那一套,甚至有某種害怕攀親帶故的小島情結,卻在初見面時,憑直覺而非口音,跟她套這層關係。她直接把範圍縮小到她生長的村莊,卻不願意說出幾年次;他則相反,村落不提也罷,只說竹排村他知道啊。她猜他一定是鎮上的人,隔鄉如隔山,自嗨地猛講鄉下事給他聽。

她說他們騎腳踏車上學,出了村莊一路北上,冬天像在踩風車,腳練得很有力,每次看到跳水上芭蕾的腳就想到風中芭蕾。村莊的女生總是一起,一起展風神一起倒楣,順利的祕訣是騎在最前頭那個莫回頭看後面,但老人家說是不要跟阿慶師打招呼,阿慶師是腳踏車師傅,現在還活著,來他們村子的陌生人十個有八個是找他的……

說到以前在家鄉不曾真正穿過裙子,終年穿褲裝騎腳踏車上學,升旗前才急忙把國旗藍的學生裙套上去,現在天天穿裙子,穿裙子走路有風。他叫她出來讓他瞧瞧,好像站在一座蛋糕裡的她當真自櫃檯走出來,在他面前轉個圈,他馬上知道這是個可愛的傻妹。外遇初犯的他儘管在她面前扮演情場老手,她什麼都能脫,就是不脫裙子,好像一波潮水曳在那兒。上了床之後,他又覺得她是在裝傻,不知道是誰釣到了誰。

她經營一間超小的蛋糕甜點店,所有工作一手包辦,初次見面即告訴他,等她賺夠錢,她要回去蓋一間很美很美的房子,所有設計都自己來,她一有空就翻建築設計的書籍。那時民宿尚未大流行,說要回去蓋一間房子是美的,蓋一間房子一開始就說要做民宿,沒有占有欲,好像也不用對它情有獨鍾了。

妻子坐進車裡含糊不清地說了一番話:那裡一個一下子說是外地來的一下子又說是返鄉的女人,一間尚未有名字也許明天就取也許就不取名要讓人家花更多形容詞去指認的民宿,「你不覺得嗎?」海邊的女人和海邊的房子深受週期之苦,日月星辰金木水火土所有週期,她會老得特別快,有多揮霍就老得多凶。突然間她好像對開民宿萬念俱灰,閤著眼昏昏沉沉。

他滿腦子問號,似開著一台爆胎的車吞吞吐吐穿行竹排村,無一間像樣的像民宿的房屋,也無人出來探尋詭異的車聲。

那個下午波濤洶湧的思緒平復後,他坦然了,人需要種種切入記憶的逼真來調適返鄉心情。那年他與蛋糕裙的往來妻子未察覺,訂了蛋糕不來取至少會問一聲,他就此消失,蛋糕裙也不追問,一趟沒有塔台關照的飛行。現在能沾上邊地跟阿燦說說竹排村和那座奶油白的房子也好,人親土親。

阿燦很當一回事地跑去察看那個富有特色的民宿花園,煞有其事地將所有樹仔撫摸嗅聞一番。錦水派出所的警察來了,問他幹嘛在人家院子偷雞摸狗,他實話實說,邊偷瞄躲在樓上窗簾後面的女人,警察要他帶他去看缺好樹木的民宿在哪,否則跟他回警察局。那個無聊的警察當真騎著車一路跟他來到村子,看到民宿花草還好,樹快枯萎,就卯起來猛推銷免費的木麻黃樹苗,不管阿燦直說我們想種那種不怕鹹水大大葉的樹仔,較稀罕的樹仔。

阿燦在刷洗浴室水花噴濺時跟他講這事,不管真的假的,都足以讓他笑得回聲四起。幾天後他當真看見窗外一個警察在和妻子搭訕,稱得上帥氣十足的警察滑動手機裡的照片,好像在詢問某個嫌疑犯。他二姊比他更緊張一下子衝到院子上去。他學會了避免與兩個女人同在一處。

笑死人!長出來我都要砍掉它了還種木麻黃?你不要笑死人好不好?

二姊在那喧嚷不休,他不得不離開窗邊。他一出現妻子狠瞪他一眼,快步進屋。二姊也走了,邊念叨,沒有人在門口種木麻黃的啦,掃那若鬃簑的葉仔掃到你哭,那是一堆又一堆,若生做好看還甘願掃,還是你要來幫忙掃……

無視這種尷尬,彬彬有禮的警察建議他申請兩棵木麻黃來種看看,他可以幫忙將樹苗送過來。幾分鐘談話下來,他感覺這人不是警察,是一名植物學家、環保長官,正在勸導無知的民眾改變想法。

受到二姊慫恿,他阿爸拄著拐杖來看什麼「不麻煩」,喃喃不麻煩不就是好,阿真怎會一直講不麻煩不好咧?

好不容易勸開了阿爸,警察出示手機裡的照片,綠濛濛一片,排列整齊的樹苗如一支綠衫軍。不讓警察專美於前,他憶起從前的路樹和校樹也頗像一回事,山軍綠的木麻黃高大,湖水青的木麻黃較為低矮柔軟,教室後窗外一排,隨書聲琴韻搖曳,怎麼照片中苗圃的木麻黃顏色偏淡。

警察說眼見為憑,長大後才算數,若不是你心目中的樣子,也許下一輪會種你說的那品種的木麻黃,再請你來看看。他終於忍不住問,推廣植樹也是警察的業務?

警察拗響指關節,垂著臉微笑,說他的高中導師國文老師,退休後從事文化采風工作,曾經跟他抱怨,從前的木麻黃多美多防風,怎麼現在變成一大堆南洋杉,什麼時候聽過木麻黃壓傷人,南洋杉倒下是會壓傷人的。他很尊敬也很相信這位老師。警察跨上機車再度露出迷死人的微笑,說,你知道最近我們新增一項業務是什麼嗎?站在提款機旁邊,負責盯著靠近提款機的人,勸導他們不要被騙了!發動了車,又說,我外婆家在苗圃那邊,種樹那個人我從小就認識……

好吧!給我兩、三棵種種看吧!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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