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林志遠／夢中時光

圖◎達姆

◎林志遠 圖◎達姆

1

當時社會風氣閉塞，母親何來念頭帶我們來龍潭游泳池游泳，帶著泳圈跳入水中，不知如何游，頓時慌張失措，旁邊的人推我上岸。

池水來自地下湧泉，非常冰冷，五十公尺標準池，周圍石階讓人休憩，草地斜坡，連著救國團青年活動營地，風景優美。無師自通，會了蛙式，最長游七百公尺：橫二十五公尺來回循環，抵岸歇息喘氣，回身反覆游，沒膽識一口氣游長邊夠遠夠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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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龍潭要經大坡路，四周稻田，救國團活動宿舍有棵樹葉垂跨過馬路的鳳凰木，樹梢鋪滿紅花時像高更畫裡髮上插花的大溪地女郎，大坡路顧名思義，騎腳踏車載弟弟好幾公里，要爬大坡，游完回來，往下衝一下子到新生國小，迎面涼風襲來令任何憂苦的人在心底都會發出笑聲。

有時玩得晚點，夕陽灑在水波上，下午人多嘈雜，蛙式頭抬出水面時聽到人聲，潛下時聲音消失，產生「ㄍㄨㄚ ㄍㄨㄚ」一停一頓聲音，似乎為你喊加油，水波晃著金光，彷彿在水上追逐那光線，向水波上的日頭溯源。起先下午去，日頭較緩和，人愈來愈多，小孩套泳圈，長泳時碰到人停停頓頓覺得掃興，改成上午去，一大早有不畏寒的晨泳隊，順便在排水溝擦肥皂洗頭髮，白色泡沫順著水流如綠野金波妲麗天鵝，村婦也三三兩兩來洗衣。水泥砌成的泳池，青苔結得快，每個月放水一次，阿兵哥負責刷洗池裡苔蘚，平時池水常綠，有時浮著水草，顯得更綠。四周坐著不游泳的人，不曬太陽的女生穿著泳衣坐在樹下草地原封不動，當時女性主義不盛去游泳池不游泳，當然沒人穿三點式。

少年時代花了許多時間在泳池畔，在水深處呈拋物線地跳水，起跑幾步躍上石階，雙足蹬地讓身體飛起，在最高點攤平雙臂仰頸抬頭，併起雙腿夾緊趾尖，感覺剎那間停在半空中，然後雙臂向前轉動，低頭像箭一般射入水裡滑行一段，剩最後的速度時趁勢划水，用指尖觸及對岸。

城市那麼小，在書店，圖書館，戲院……常與C不期而遇，聯考同鄉會安排住宿台北學苑，第一晚遠遠就看見C也來了。考完下午，在衡陽街一家無名店裡，竟然又相遇。隔天回宜蘭，在游泳池畔，又撞在一起，平添美好的聯想。

2

林哲夫老師到李煥欽家當家教時，同學同情我家窮，央請老師免費讓我參加。農校宜中老師補習國中英語，總是一陣子一陣子想到就參加，母親就設法滿足我。

高中念頭愈強烈，參加的頻率幅度加大，補過陳朝蹡陳潁滔的數學，也不知哪來的睿智會挑選替換老師，慧燈補習班隨運勢在市內不斷換場所，宜蘭英語風氣真的不盛，選到後來大半還是在慧燈向吳文清補，聽說是吳淡如的父親，爺兒倆都是頭腦靈光的生意人。學期開始想一切重來，就有補習的念頭，從同學口中的評語，盲從試試看，不管在校或補習班，總會有很會插播有趣的笑話的老師，理化少人補習，高中老師一位寡言一位風趣，學習興趣及成果就這樣比例分配，多年後公司有顧問做職場訓練，講師特會談笑風生，在最高潮吸睛集中所有聽眾注意力，熊熊大聲道出主題，補習的老師都是箇中翹楚。

和逛書店，上圖書館一樣，補習也是種意識流，想做就做，最終一事無成。有時候也會遇見C，看來她的意志更不堅，難怪大學需重考，而我呢？拿母親辛苦存下的補習費，為了去尋覓C的芳蹤？

3

春節時C回來過年，到車站接她，隔著剪票口欄杆，她出現了。高挺端正的姿態，遠遠看見這麼走來，後來的夢中還能完整回憶。我推車，和她走回家。經過車站旁的麵攤，陳本運送店在夜晚彷彿退到後面的黑暗中，康樂路底這頭的五大旅社舊址，母親童年老家葡萄大王都顯得很寂靜。C自小習舞，上身及頭部別有風格地挺著，烏黑長髮，長裙洋裝雖不特別時髦，那對明亮的照子，在黑暗中露著笑意。不管從農權路，或由圖書館出發，要不是騎車經過中山國小崇聖路，就從舊城東路繞過來，現在我們在寧靜的夜晚從康樂路這頭走著，隔著單車正好保持距離，免得身體擦碰讓我手足無措，思量著該否送C一直到家門。話題一定是明後天的大溪郊遊，舊城東路護城河尚在，白天河水映著楊柳水草呈綠色，橋代表躊躇的意思，過了它宜蘭戲院就到了，C家的水電行過九至十點才打烊，此刻一定開著，她哥或母親會在門口，C一點也沒急著叫我離開的樣子，走到魏皇的字畫店後，就滿足地跨上車離去，十幾分鐘美好的踱步，好比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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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不在時互相到對方家中，C帶我走隔壁的巷子，那是我從未到過的地方。現在，護城河早已掩蓋，景物全非，從《宜蘭志》上看，這附近是昔日舊孔廟，楊進士及黃舉人宅第的舊址，當時，巷弄內彷彿只有我們倆，路上C快樂地說著話，我靜靜地瞧著她側臉，稜角分明的雙顎及下巴，C時而走到我前面時而再回過身來，被一個踩著舞蹈般腳步的女孩引導走在一個新奇的城市般，多年後夢中還出現過她家在巷中，我去找她，我們走在巷內，夢裡篤定一定來過此處，若不是C真的回來，就是一直停留在當時，巷子很長，夢中時光很慢，影像移動遲緩而清楚，醒來還覺得夢中才是真實。

少年，C，其實是我的城鎮的整個永恆的記憶，包括註定的緣分，美，愛情，夢……癡愚不堪的念頭，如今凋萎如戲院的廢墟，如掩蓋在護城河中那綠色捲曲搖晃的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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