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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張至璋／投筆上前線
二○二○的東莒已非一九六六的東犬，成為馬祖觀光勝地。
（攝影／楊天強）
◎張至璋
1966年7月起，我服預官役，先在高雄左營受訓，繼派陸軍第十師政治教官，與師長同桌吃飯，很是威風。
人生無常，三個月後全師調防馬祖，挑我為本營九名打前站之一，我搭上中字號登陸艇前往。非職業軍人派負重任，頗感榮耀。
打前站工作是，比部隊先到前線，認識環境，記錄山坡海邊路線，各碉堡特性，火力配置，配駐人員，通信兵在哪裡。其功用在於，前面部隊調走，後面部隊接防，青黃不接，有了先來打前站的人，不致忙亂。我代理尚未到任的連級輔導長。輔導長的指揮地位，次於連長和副連長，相當於現在Nancy Pelosi之於美國。我深感，國家已扛在肩上。
不像金門，馬祖是列島，沒有任何單獨的島叫馬祖。馬祖防衛部設在南竿，我們這個配屬師的師部在北竿，當時編制沒旅，團部在西犬，營部在東犬，往下不再分。一營三個戰鬥連，一連一二四人，全營三七二人，繞東犬島一圈駐防。誰想攻占東犬，必須打敗我們這三七二人。東犬缺水沒電，有兩個上鎖小井，士兵每週輪流開鎖取水，多取井會乾。冬天水面結冰，夏天洗澡爬下山坡，面對大海，與對岸裸裎相見。老實說，東犬荒蕪。
我與副連長同住一間碉堡，我的「床」是兩端各放一木箱手榴彈，上面架三條粗木板，鋪上深綠色軍毯。副連長菸癮很大，我很注意他的星火別蹦上我的床頭木箱。軍官每月配發八包上等莒光菸，我都給部下，不鼓勵本碉堡抽菸點火，儘管我倆同浴戰火。
睡覺穿軍服，沒人穿睡衣，煩人的是那把左輪槍和子彈帶。連長說，槍別弄丟，丟了你退不了役。槍怎麼會丟？可能有人趁你退役之前偷，或他退役前偷，頂替他丟的，或帶回台灣賣，或自己留用。一般充員兵是鄉下孩子，但也有三教九流。我兼負責小福利社，常坐水鴨子（合字號登陸小艇）去南竿辦貨，夜晚睡覺槍不離身很彆扭，與電影不同。連裡一二四人只有連長，副連長，輔導長，三個排長，以及士官長配有手槍。
雖說前線，謹慎點沒有危險。曾有水鬼夜裡摸上岸，我駐防之前的幾年內沒有。也沒有砲擊，只有年節對岸打來宣傳彈，在天上爆炸，撒下來「賀年」並號召投誠的傳單。駐防那一年裡，有過兩次意外，都與對岸無關。
東犬山坡和海邊，或兩個碉堡間銜接地帶，布署了地雷，駐軍和漁民（東犬有幾戶漁民）日常都避開這些地區。那種「塑膠雷」像月餅大小，二十公斤重量就能觸動爆炸，威力不大，但會炸斷人腿。有天突然轟地一聲，震驚全島，大家怕有人踩到地雷，結果炸死士兵養的一條大狗。
另一件事，想起來發毛。一個寒冷沒有月光的深夜，副連長兩點鐘叫醒我，與他共同查哨。我們著裝，打綁腿，戴鋼盔，佩槍，電筒，互相印證今天的口令後，出發在山坡摸黑兩小時，查七、八個哨。電筒只准偶爾閃半秒鐘，以防萬一。當年士兵配備國造中正式步槍，平時站哨採托槍或持槍，槍口朝天，子彈不上膛。前線夜晚採端槍，槍口向前，子彈上膛。遇見同袍立即改採持槍，槍口朝天，手指離開扳機。
我們來到一個哨，黑暗中和哨兵交換口令，那哨兵叫道「副連長好」，我發現他沒改採持槍，仍在端槍，槍口對著副連長，手指扣著扳機。我一陣冷汗，什麼話也不敢說，怕觸動那根手指。副連長靜靜上前一步，「好，好，你辛苦了。」突然他揚起左手，擋開槍管，右手一個大巴掌砸向哨兵，「他媽的，你要打死我呀？」哨兵被打得踉蹌後退，所幸沒扣扳機。副連長回頭對我說，「沒事。」我一夜睡不著，不確定換成自己怎麼應付，也不知道抽菸是否有助臨危鎮定，同浴戰火？
翌年退伍，東犬後來改名東莒。去年疫情鬆懈時，一對朋友參加東莒觀光團，居然飛機來回。他們知道我曾在那兒服役，把所拍影片傳給我。令人十分驚訝，東莒不但有水有電，住民增加了，有餐館咖啡館，還有「景點」，想不透椰子樹是怎麼種出來的，東莒像個世外桃源。
我想念老東犬，哪怕只啃片魚乾，喝碗我從南竿辦貨運來的馬祖老酒，也心滿意足了。 ●
註一，當年國軍登陸艇依噸位分「中、美、聯、合」四級，最大中字號可載數百人，卡車坦克車。最小合字號俗稱水鴨子，可搶灘。筆者調防及退役搭中字號，平穩。小島間辦貨搭合字號，在海面跳躍，要抓穩，防落海。回程有貨物壓重，稍穩。登陸艇均為平底。
註二，中正式步槍，俗稱七九，抗戰的精準武器，有效射程五百公尺，口徑七點九，後座力很大。每班配一支美造M1半自動連發，類似卡賓槍，但稍重。
註三，本文為筆者記憶所及的短期經驗，五十多年來國軍編制，駐防，武器，戰力變化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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